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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想走
文/仙岛石
于建强坐在破旧的沙发上抽着烟,眉头紧锁,不时地长吁短叹,烟雾迅速地弥漫在斗室之中。窗外灰蒙蒙的,下着无声的雨,已经是第八天了,与依然时停时下,于建强的心里也像这蒙了烟雾的斗室一样。
方娟还没有下班。
一支烟很快就抽完了。于建强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玻璃,雨声扑面而来,他把烟头扔出去,马上关上玻璃,窗外有一个小湖,本地人称之为仙人湖。湖两侧是不高的人,山上有葱郁的森林。于建强很想和方娟一起到山间去走走,重温故乡之梦,方娟却总是没有时间,每天下班回来,外面就已是万家灯火了。而他自己,明天就要走了。
他实在是找不到要留下来的理由了。在南方工业文明蔓延的城市里,他始终找不到立足之地,几天来的多次应聘都被人弄得斯文扫地,然后总是被人好意地建议到别的地方去看看,然后总是灰溜溜地走人。他又不想像别的人那样在这个城市里死缠烂打,直到穷途末路,或者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坚持,总会有希望的,他熬不了那么多的时间。方娟也想不出办法来帮他,她也只是一家空调设备公司的小员工而已。
雨又停了,于建强想下楼到树林间去走走。他很失望,对自己,对社会。他很想远远地离开尘世,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隐居,然后像美国人梭罗一样写一本惊世之作出来。可他有确实离不开方娟。两个人青梅竹马,如今成家了,感情依然很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是生活似乎失去了美好的一面,露出马脚来。住在农村的家里,一分钱的收入都没有,整个乡的青年人都出去了,一些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也都走得出不多了。于建强在村里小学当了几年代课老师,同时考了个大专文凭,却没想到出来打工总是遭拒绝,拿出来的红本本都没人看一眼。他斯斯文文的样子,还戴着近视眼镜,1米80的身材,稍微穿上件西服就像个白领,谁敢找他作生产工啊!做不了几天就会走人,又得重新招人,这不是自讨苦吃吗?所以就有了那么多的被拒绝。于建强也想了,既然别人不承认他的价值,他就想干脆当个自由撰稿人算了。要不是家里还欠着钱,他真的就这样做了。在学校里教书时,他发表了一些散文和诗歌,如果静下心来,大概也不至于饿死——但是目前,总得忍受寂寞的痛苦吧。
雨是停了,林子里的雾气却越来越浓了,整个森林都像在仙境中一样。一条水泥路依着山边而建,一边是三山,一边是仙湖,树木茂密,把一条路都遮蔽住了,像是一定绿色的帐篷。也只有绵绵的春雨才钻得进来,先润湿叶子,然后一滴一滴地滴到路上来。路上阴沉沉的,于建强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迈开了脚步。树是故乡都没有的树,一棵树都叫不出来名字枝叶密不透风,青翠欲滴。于建强心事重重地走在林荫道中,幻想着被一个开小汽车的老板识出来是一个人才,马上带他去工作;又幻想着买彩票中了个500万,就什么工都不用打了,书籍、电脑都可以买了,自然就可以正儿八经地当个撰稿人了。几天来,他似乎特别容易走上这样的幻想之路,幻想之后有着片刻的喜悦,这喜悦往往像真的一样,使他眩晕、迷糊。
很多小车从于建强身边疾驰而过,却没有一辆有停下来的迹象。于建强站住了,透过叶子的缝隙,看到湖边上有许多人在钓鱼。于建强虽然相信垂钓可以修身养性,却不知为何要组织个钓鱼协会,钓鱼又不是一份工作,大可不必这样玄乎。看着那湖里的水,他想到了家门口的那个大水库,想到了那个代课的学校,想到了那些学生——他在外面找工作是如此之难,可在学校教书却是鼎鼎有名的,只是过低的工资,可怕的“代课”压着他,让他总有一种自卑感,与一些师范毕业的初中同学相比,书教得不比他们差,可工资却不及他们的三分之一,还有村里人眼中的所谓的国家户口……一个连着一个的大山的一样的石头压着他,他总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又想到在大水库里与方娟一起戏耍的情景,两个人一个船头一个船尾,歌里唱的那样,收网放网,小鱼儿在船舱里活蹦乱跳,四周静得出奇,只有风声和村子里狗的欢叫鸡的高鸣,炊烟袅袅升起,整个村子抽沉浸在柔和之中。多么美的水乡美景啊。他们回来了,鱼是有些,但不多,仅够吃两餐的。于建强想去感到家乡的风景,竟是不由自主地笑了。可他毕竟不想重复上一辈的路,做一个地道的渔民,或是农民。他要吃饭,更重要的是他有远大的理想——当一名作家。他把家乡的一切都烙入了脑海,期待有朝一日能诉诸文字;他也尽可能地体验着农村的各种农活、渔活,积累着经验。可是许多年过去了,他非但没有成为一名作家,而且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一无所长的他凭着几篇文章就能找到工作?那可真是异想天开,工厂里最苦最累的生产工都找不上。林子里越来越暗,于建强下意识地看了看表,自语:方娟应该回来了。果真,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响起,骑着自行车的方娟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方娟下了车,用左手往后拂了拂头发,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天又要下雨了,快点回去。
于建强看着她,内心涌起了无限的歉意和怜意,说,娟,你又瘦了。是不是还在为我担心?
方娟一笑,说,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啊。你买菜了没有?
买了。
你明天真的回去?
嗯。
两个人一下子沉默了。于建强只想着走,其实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哪还有脸回去呢?说回去也不过是骗骗方娟而已。方娟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她知道他是不会回去的,想就这样养着他算了,知道他肯定不甘心,而且结婚时欠的钱还没有还完,自己的工资也不是很高。但是于建强到别处去也是会受苦,回去了也还是要靠着方娟。方娟想了想,说,你不走算了,先在这里住着,我去借点钱让你去学电脑,学会了电脑总要好找工作些。
于建强看着心爱的人的那双美丽的眼睛,眼角潮湿了。他说,即使学了电脑,没有工作经验,在广东这个地方还是很难找到工作的了。我还是走吧。
方娟火了,大声说,管他能不能找到工作,先学两个月再说。不然,你到哪里去?你到哪里去我不担心?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这里虽是郊区,可夜景却是美丽的,珠三角地区已经差不多城市化了,城乡的区别不大,郊区跟城里没什么区别。这里入夜以后,只要是路的地方就有路灯,一排排的非常好看,夜空被霓虹灯映红了,也显得格外迷人。哪像家乡的小山村,天一黑,到处就一片漆黑,到处一片死寂。可于建强却喜欢家乡的夜晚,这里的不夜生活让他有一种陌生感,经常失眠,这是在家里从没有的事。
吃过了饭,方娟偎依在于建强怀里说,刚才我冲你发火,你生气了吧?
没有。我知道你心情也不好。于建强用手指盘弄着方娟的头发,说,电脑也不是很快就能学会的,而且我的专业不适合在企业里做事,唯一的就是文员,可现在几个公司要男的文员?而且还要有经验的,我现在去学了也还是白学。
怎么会白学?你可以一边学电脑一边写小说,要是真的找不到工作,我去借点钱买一台二手的电脑,让你用电脑来写作,投稿,以后就可以当个只有撰稿人。只要你努力,有什么不能成功的?
可是那投资太大了,而且又没有什么保障,我真是很担心。撰稿人也不是那么就可以当的,再说家里现在急需用钱,弟弟又马上要读高中了,我还在这里混日子,于心何忍呢?
下个月我们要涨工资了,你不要自己都顾不上还去想家里。发了工资给你寄几百块钱回去,剩余的给你去学习。你出头了,一家就都好过了。弟弟读高中的事你不要担心,还有好几个月时间,我的工资可以寄一大半回去,万一不够,我打电话叫我哥给他松一点过去。他读书不会耽搁的。
于建强抱紧了方娟,眼角又湿了。他有点哽咽地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方娟对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你说呢?
于建强服下身子,嘴唇紧紧地压住了方娟的唇。
两个月后的一天早晨,于建强背着包走了。那时候方娟已经去上班了,他和她说好不走的,他是突然之间的决定。学了一个多月的电脑,写了几万字的文章,也投了十几篇稿子,却一点回音都没有。学了初级电脑,还是找不到工作。平面设计你会吗?仓库管理你做过了吗?对数字是不是很敏感?会不会自动化办公?以前做过什么工作?为什么想来应聘办公室的工作?是热爱还是就业?有没有经验?
于建强晕了。于建强绝望了。他把一切都埋在了心底,在方娟面前尽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终于到了这一天,他动身走了。他决定去遥远的西方,把自己的青春献给辽阔的西部。即使找不到工作也不怕了,就去做苦力吧。他没有跟方娟告别,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不敢看她流泪。他自己却流着泪,抄写了黄格选的《其实不想走》歌词放在那张破旧的沙发上,然后就毅然地走了。
当他在火车里彻夜难眠的时候,方娟还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那张纸,小录音机里重复地唱着那首歌:“……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留下来陪你度过每个春夏秋冬……”
方娟泪如泉水般涌个不停。
又一个月过去了,丝毫没有于建强的消息,倒是一些杂志社寄来了几本杂志和几张稿酬单,于建强的几篇小说分别在这些杂志上发表了。方娟翻开其中的一本,目录里赫然有一个《其实不想走》的题目,而且作者就是“于建强”三个字。方娟觉得鼻子一酸,泪水又一次无休止地涌出来了。
2002.3.20初稿
2009.9.3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