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妙的“乡味”
王先霈
那是在六七年前的冬季,有一天,我很偶然地从《文汇报》“笔会”副刊上,读到一篇散文,题目叫做《荒芜是一种诱惑》,文字清雅,立意清远。文章的作者谷未黄,我虽说不上熟稔,却也是知道的,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乐于交游、富有亲和力的热闹人,怎么写出歌颂“荒芜”的文章来?他有时会口无遮拦地在并非私密的场合吐出很生动鲜活的村言糙语,这篇文章一开头的文字却是明净绰约。于是,我不免有些儿纳闷,同时也有了欢喜,欢喜于看到武汉又一位有特色的散文作家。古今中外理论家所说的“文如其人”,属于普遍真理,但人——尤其是文人——的性格、心理是丰富的,并非一个人只有一种色调,他的文当然也就不只是一种腔调,谷未黄的作品为什么不能清雅,热闹的谷未黄为什么不能歌颂荒芜?以后,我又读了谷未黄的若干篇散文,最近还有机会读了他的诗歌新作,果然不拘一格,色彩纷繁,而在丰富变化之中,又有某种气息、某种精神贯穿其间。那贯穿的东西是什么,难以确切名之,姑且谓之为“乡味”吧。
近十多年,中国处在快速的城市化进程之中,人们曾经非常熟悉的乡村景物、乡村文化逐渐消散,正因如此,怀乡、忆旧也就成为城市化的伴生物,“农家菜馆”、“乡村消闲旅游”之类招徕顾客的广告触目皆是,同时,文学艺术中的“农家菜”也成为一个重要品种。但物质的和精神的“农家菜”都有真伪之分,真的文学艺术的“农家菜”不是从高楼里面出来到远郊近郊“体验”几天能够制作成功的,它只能源于童年记忆。《荒芜是一种诱惑》正是从童年记忆里分泌出来的一滴汁液。
真的“乡味”首先在于细节,没有长期乡村生活经验的人,很难编造出有“乡味”的细节。在荒野翻遍草丛,找到地下相连的洞口,点燃柴草熏獾子、野兔,扒下胖子伙伴的裤子做网兜,不料想熏出了蟒蛇在裤子里乱蹭,吓得魂飞魄散,扔掉裤子逃命。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社戏》里偷罗汉豆的情节,而且更加具有荒芜感,更加具有野趣。
真的“乡味”更在于字里行间不经意流露的心境、情绪。鲁迅在《风波》里写道,文豪从酒船上看见农人们在土场上吃晚饭,大发诗兴说,“这真是农家乐呵!”那是城里士绅的“农家乐”。谷未黄的文章里写的是,“我最怀念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床呢?那是我老家的一个拖柜,拖柜上铺一层厚厚的稻草,然后才是棉絮,然后才是床单和我。”“一个睡在粮食和稻草的气息上的生灵,是多么令人羨慕的生活。”曾经在稻草的香气里入梦的人,才领会到泥土里面自然生长的农家乐。
谷未黄写得更多的是诗,他把朋友们对他的“新乡土诗歌”的评论,包括好几位用语委婉、内涵尖锐的批评都完整地放在博客里。我对诗歌的欣赏趣味是很陈旧的,对于近年流行的诗作和诗论都很隔膜,但那几位诗歌内行对他的批评,我倒是觉得颇有道理。我以为,谷未黄的散文比他的诗歌更有诗意,他的诗歌至少是在音调、节奏上不很讲究,不很精致。他的散文多写往日乡村的景,景中脉脉含情;他的诗多写往日乡村中的人,诗里说了很多的理,诗有了哲学的深度,但也有点儿玄。不过,我知道自己不是诗歌的合适的评论者,我没有自信对谷未黄的乡土诗遽下断语,我的乡村生活体验没法和他相比。就在本地,有不少谷未黄诗歌的合适的评论者,例如陈大超和赵金禾,他们已经写出了中肯的评论。为什么说他们合适呢?因为他们和谷未黄“乡味相投”,他们都熟悉农村,对农村怀有深情的记忆。陈大超说,“从他的这些貌似轻松俏皮骨子里却是极其深沉厚重的诗句里,你就知道他的爱之根本在哪里。赵金禾说,谷未黄写诗,是立足故乡写故乡,写散文,是立足城市写故乡。他们说得多么好呀。话虽如此,我还是更喜欢他的散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附简介:
王先霈,著名文学评论家。曾任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副主任、文学院院长、校出版社总编辑、华中师范大学文学批评学研究中心主任和编辑学研究中心主任。曾兼任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湖北省出版工作者协会副主席、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理事。著作有《小说技巧探赏》、《文学评论教程》(王先霈、范明华)、《明清小说理论批评史》(王先霈、周伟民)、《文学心理学概论》、《圆形批评论》、《佛语哲思》等。主编出版《小说大辞典》、《文学批评术语辞典》、《文艺学系列教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