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采青���� 于 2014-1-21 01:34 编辑
疤痕记忆 我的左手背上,至今留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在它状如小蜈蚣爬行的针印里,埋伏着童年的记忆。
我的童年是在部队家属院度过的。家属院座落在县郊空阔的田野上,只用一圈红墙与田野隔开,好像一个宁静的村庄。一入院门,绿树红墙相映,路旁飒飒的白杨使人心情爽朗,宽厚的草坪如绿床,捧托出一片幽静的生机。我家门前也有白杨,还有一种爱掉虫子的“痒辣子树”,夏夜乘凉,我怕虫子掉进后颈窝,就央求母亲把竹床搬到草坪上,很多夜晚,我和姐姐仰在竹床上数着满天星斗,对摇着蒲扇驱赶蚊子,也不知何时酣然入眠,更不知何时被抱回了家。
母亲喜欢种菜,绿的丝瓜,黄的南瓜,青的豆角,紫的茄子,辣椒西红柿,红薯萝卜,应有尽有,轮番出场。错落起伏的菜畦,使得房前屋后叠红倚翠,郁郁葱葱。每到夏天,菜地一片悦耳的蝉声,我们这些顽皮的小孩就去寻那声源,母亲怕我们到菜地捣乱,就威吓说有蛇虫出没,可我只见过老鼠,从没见过蛇。母亲犹喜在菜地边上种植花草,鸡冠花,喇叭花,地雷花,指甲花,春夏之际,姹紫嫣红的一团,分外喜人。每种花都有我们自己取的名字,还有它们各自的用途,最常用的是指甲花,那种通红可以把指甲染得很鲜艳,自然剔透的着色,和如今化工合成的指甲油不可同日而语。
家属住房是一栋栋门廊互通的红砖平房,厨房就在走廊上,家家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不忘给左邻右舍送上一份,邻居那位山东阿姨烙的槐花饼,真是香,很独特的清香,成为我记忆里一份绝美。每一栋房一个公用的水管,上午,大人们在这里洗菜洗衣,互相交流各自家庭生活的经验与乐趣,衣服洗好了,在相邻的两株白杨之间系一条帆布绳,“彩旗”猎猎飘荡在风里阳光里,待到下午收回,就干爽爽地夹杂着一股皂香与阳光混合的味道。
放学回来,写完作业,整个家属院就是我们的天堂。树下跳皮筋跳绳的,草坪上扑蜻蜓的,菜地花丛里捉蝴蝶的,老鹰捉小鸡的,藏猫猫的,跳房子丢沙包踢毽的,“斗拐”滚铁环的,呼朋引伴,吆六喝五,不亦乐乎。跑得远的,爬到院子外面去捡拾老乡地里的麦穗,掐那田埂边上随处可见的“毛毛根”,或是冒着危险去偷瓜、偷枣、偷柿子。尤其暑假来临的时候,院子里每天都会云集一群欢天喜地嬉戏游乐的孩子,翻墙上树耍够了,玩渴了,涌到水管边上咕嘟咕嘟地“牛饮”,一边叽叽喳喳谈笑风生,老远都能听见。因此,我的童年,没有感受丝毫农人种作之苦,却尽得田园风物之趣,算得上非常幸运。像《童年》、《垄上行》、《桔梗谣》、《晚霞中的红蜻蜓》、《赤足走在田埂上》这类歌曲,就好似为我准备,听来心旷神怡,别有回味。
那时时光是从容的,没有现在的手机电脑,是恬淡和缓的调子。看挑担匠“表演”刨木花、磨刀,听夏天卖冰棒的吆喝、冬天爆米花的轰隆,都是情趣和享受。有时跟在哥哥姐姐身后当一回“电灯泡”,感受一点高年级同学的小暧昧,或是和小伙伴互相串门,用糖纸烟盒、小人书、日历片、明星照、《大众电影》互相交换着赏看,亦有风味。条件稍好的人家,有收录机黑白电视机,我就到别人家里蹭听蹭看,听那时流行的李谷一朱逢博邓丽君,看那时流行的《敌营十八年》、《加里森敢死队》,东家蹭蹭,西家串串,也没有丝毫的别扭。
童年最激动的娱乐,莫过于看部队免费的露天电影,早早的搬了凳子去占位,去晚了落了单,不仅没好位,还有一段漆黑的路经过一截白墙的豆腐坊,总让人背脊发凉,忍不住想起港片《画皮》里挖人心肝的女鬼。可一旦穿过黑暗,走向银波荡漾的电影场,就好像从地狱回到人间,周身又漫起温暖。彼时,家属们在前面,部队官兵在后面,放映机在中间,我们这些小孩,就在四周一团墨色的银波里欢呼雀跃。
虽然我那时胆小又怕黑,但还是抵不过玩的诱惑,不分白天黑夜,常疯得一身汗泥回来,少不了被母亲呵斥着快去洗澡。第二天,换上一身香味的干净衣服去上学,甭提有多美。那是七十年代,家里孩子多衣服少,小的捡大的旧衣穿是常事,也没谁挑剔,偶尔能有件新衣,是极稀罕的。记得一次我穿了件母亲亲手做的新衣,放学路上走得浑身燥热,口渴极了,就去路边水管里喝生水,外衣随手脱放在一边,等灌饱了水回到家里,衣服的事早忘得一干二净。母亲劈头盖脸一顿狂扁,揪着我回头去找,我大气也没敢出,乖乖跟母亲一路找回去,哪里还有?母亲狠狠瞪我一眼,没再言语。从此我对母亲有了敬畏,对贫穷有了记性。
尽管母亲很能吃苦耐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含辛茹苦拉扯三个孩子,其艰难可想而之。地里的菜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就带着我们兄妹三人到院墙边上挖野菜,一边挖野菜一边教我们唱“我是公社的小社员”,所以野菜在我记忆里的滋味是清香宜人,让我从没觉得苦,可能所有的苦都被乐观而坚韧的母亲一手化解了吧。那时很少吃肉,更勿谈零食,唯一的零食就是地里的红薯萝卜,洗净生吃,上学的路上和同行的小伙伴一起分享,滋味悠长。有时路过军人服务社,看到柜台里的糖果或蛋糕,眼睛就会放光,却只能咽咽唾沫,期待着哪天父亲回来开恩打打牙祭,要不就只能等到过年。
那时候过年是什么滋味,如今的孩子很难体会了。就说我那儿子吧,不满十五岁,衣要动感有型,鞋要貌似NBA明星款,糖果蛋糕不屑一顾,红薯萝卜更加免谈,每天无肉不欢,特别爱吃牛肉,不怎么吃青菜,虽然他长得牛高马大,我却担心他属于激素催熟的一代。他一定很难理解,七十年代出生的我,只有等到过年才有穿新衣吃零食的理由,而且还会因为这个理由暗自期待很久。那些期待的夜晚,等我终于困倦地睡去,母亲还在一盏昏暗的灯下,一边护佑着我的梦,一边为明日的衣食烦忧。
对母亲的敬畏,让我从小就很怕惹她生气。然而有时怕什么来什么,暑假的一天,母亲上班去了,大约是为了讨她欢喜,那天我心血来潮在家里“大扫除”,还搬出家里唯一的“古董”茶壶,瓷质的,印有花色,很久没用有点脏,我随即拿到外面水管清洗,一边洗一边赏玩,砰!惨剧就此发生,壶口碰到水管壁上,破碎的瓷片瞬间深深切入我的左手背,顿时血肉模糊,瓷壶也失手掉落地上,我吓呆了!一边的姐姐急忙回房拿来毛巾为我捂住伤口,然后扶我躺到竹床上,我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心想,这下闯大祸了,把家里贵重东西摔了,还把自己弄成这样,又要给母亲大人添麻烦了,不定她会怎样打我骂我罚我呢!就这样一直默默担心着直到母亲回来,竟丝毫没有觉得自己伤口的疼痛。母亲回来,当然没有打我骂我,却对我受伤了不吭一声气恨已极!
父亲闻讯后,心急如焚地赶回,把我驮上自行车前座赶往卫生所,一共缝了六针。缝针的过程,我没喊一声,好像早就知道,面对不可避免的疼痛,喊是徒劳的,忍一忍,就疼过了。而这,之后竟然成为父亲逢人必夸的谈资。父亲,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
自此,我的左手背留下一道三寸长的疤痕,一直陪我到今天。那时医疗条件所限,都是大针缝的,影响美观,曾有皮肤科的医生建议我用小针重缝,但我觉得实无必要,这条疤痕,天长日久,早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很可能我就是疤痕体质,经过的,笑过的,痛过的,必然留痕,而且不可改道。
这道疤痕也让我相信了因果报应,在这之前,我在另一个人身上也曾留下一道几乎相同的疤痕。她是我小学同桌,也是家属院里我最好的友伴。每天我们一起上学,通常是我到她家约她,一路上我们一起唱歌,那时刚流行朱明瑛的非洲歌,我很“洋气”地唱“哎滴嗨滴嗨滴嗨”,她跟着很土气地唱“哎嗨滴嗨滴嗨滴”,专给我唱反,然后我们相视一笑,乐不可支。家属院门口东边有片荷塘,放学路上我们边走边玩,无忧无虑在塘边嬉戏,坐在塘沿,脱掉鞋子,赤足伸到水里撩起水花互相泼溅,或是站到岸坡上,背倚着夕阳,看谁的影子更长。最妙的是下点小雨,这样经过荷塘的时候,人手一柄荷伞,顶在头顶,雨珠就在彼此眼里滴溜溜地转。塘边遍植垂柳,春天来临,通往家属院的条条阡陌,处处是明亮的哨音,我和我的友伴就是在这样的情境里牵手走过了许多光阴。
那时的我一定是很毛糙不长记性的一个人,否则何以有那么多无心的错失?也许和我同桌注定了我最好朋友的不幸。那也是一个夏天,课前我削铅笔,削着削着,铅笔刀怎么就不听使唤,削到她左臂上了!她血流喷涌表情痛苦,我目瞪口呆惊慌失措,当她被老师和一群同学送往校医务室时,我踉跄了几步又折回,实在不敢面对,只好一个人躲在教室里哭。回想她当时也只不过八九岁,那么疼,最后还留下一道长长的疤,事后却没一句怨言,我无法不内疚,虽然父母亲知道后专门买了营养品过去看她,也难抵我心中愧欠。更遗憾的是,后来,因为她学习成绩不好,性格也变得愈发内向,我和一群孩子一起渐渐疏远了她,而文静又倔强的她也再没找过我。再后来她父亲转业,她跟着回了安徽,一张相片都没留下,从此音讯杳无。我长到十一岁,也离开了家属院,童年时光就这样结束。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那道疤痕也陪了她三十多年,不知她看到摸到,是否还会记起当年的我,记起我们一起走过的好时光?她应该不知道,后来老天已经惩罚我了,让我也和她一样留下了相伴一生的疤痕。一道疤痕,是不幸,也是幸,如果没有这道疤痕,可能现在我们早已互相忘记。
很想对她说,还记小时候,我们一起坐塘边,夕阳在山,水光潋滟,从没有想过山外的世界,那时当兵当工人是很一致的出路,武钢、蒲纺招走了一批批部队子弟,而北京上海来的兵哥兵姐在我们眼里更是时髦的代名词。那时桃花开了又开,家属院的哥哥姐姐纷纷从一条大路数条小路走出去又走回来,各种讯息破冰,外面的世界,就像天上的飞机,对于幼小的我们总还是遥不可及充满神秘。若干年后,我们也到了外面繁华世界,奋争,失落,徘徊,调和,一圈一圈又一圈,竟不知何时兴味索然,已逐渐失去那时花开的心情。
梦开始的地方,永远回不去的天堂,共聚温馨,唯默默遥望,未及珍重,自别山高水长。我亲爱的友伴,不知她现在过得怎样,很想让她知道,我对她的想念,以及面对那道疤痕,我延续三十多年记忆的情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