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柳玉叶不太好,不过还没有死。 终于熬过了风是风,雨是雨,雷是雷,电是电的时刻,现在江面上总算是风平浪静了,即便这样,柳玉叶置身江中也是非常危险的,何况还有一个刚满三岁的儿子。 “我要坚持下去!”每到感觉精疲力竭时候,柳玉叶总是这样激励自己,“我不能放弃,我不能死,为了我自己,更为了我的儿子。” 虽然是夏天,但江水很冷,浸泡了这么长的时间,柳玉叶觉得双腿已经麻木了,偶尔能作一下机械性的划动,但那也不像是自己的。更为可怖的是,不时有一些鱼儿来咬她的脚,每到这个时候,她的浑身就起了鸡皮疙瘩。 太阳落到西边的山窝窝里去了,天骤然暗了下来,四周是出奇的静谧。从翻船落水到现在,时间并不长,但柳玉叶感觉好像经过了几个世纪,真的是一次严峻的考验,是生与死的较量。虽然每个人都会有死的一天,但她曾经认为死离她很遥远,像是几个世纪以后的事情,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临了。现在对于她来说,死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只须一松手让救生圈自由自在地漂去,她就完成了从生到死的过程。人生下来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生,我要生存下去,但生存下去在这一刻对于她来说,是多么的艰难,是多么的不容易! 生存的中国梦,为了儿子一定要活下去的信念始终激励着她。如果我能活下去,如果我能和儿子一起活下去,相信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困难能难住我了。长江,你真的是在考验我么?你啷个这么长?何时我才能漂到你的尽头?人是有力量的,但此刻,与长江这自然的伟力比起来,人的力量又是多么的渺小!有限的几个生命在无尽的长江中算得了什么呢? 一阵尿意袭来,人的生理需要在这个时候也还是无法抗拒的。柳玉叶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下四周,转而又苦笑,这大江之中谁还能来看她撒尿不成?她让尿快意地流出,一阵暖意萦绕在大腿四周,双腿似乎又有力量了。真的是个好方法,她试图再挤出一些尿来,却哪里有? 喝口江水吧,说不定待会儿就有尿了。柳玉叶张开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浑浊的江水从嘴里一直冷到胃里,她不敢再喝,再喝下去,那尿没出来,人就先成了僵尸。 天上有星星了,那沙洲还没有到。 一颗流星从幽深的天幕上划过,长长的弧光透出毁灭前的悲壮,它的旁边还有一条小小的弧光,那是一颗小流星毁灭时留下的印迹。 我真的要死了,我的儿子也要死了。柳玉叶心里想着,听老年人说,天上有流星飞过,就是地上有人要死了,一颗流星就是一个人,那么这颗大的就是我,那颗小的就是我的儿子了。死了也好,也免得受这样的苦,遭这样的罪。我和儿子死后还可以升天堂,只有升天堂的人才有资格化作流星的。人真的有前生来世吗?要是有那该多好! 柳玉叶想着想着,迷糊起来,仿佛身子轻了,双手轻轻一摇,人就飞了起来,背上背着儿子飞向空中,在空中她向下看,水中有两个人正伏在一个救生圈上,她知道这两个人是她和儿子的肉体,她们的灵魂已经飞升了,她们的灵魂已经自由了,她们回头看了她们的肉体一眼,就飞向天空,飞向星星,她们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流星。如果她们能找到,她们就可以知道自己的今生来世。 她们在天空中飞翔。她们看到她们所居住的城市已经是万家灯火,家家户户吃了晚饭后,有的在街头漫步,有的在家里看电视,年轻人相约了躲在幽静处谈恋爱。放在昨天这个时候,她们一家也还是和他们一样,但是今天,她们却再也享受不到这种人间温情了。她们不愿再看下去,飞了开去。她们飞到沉船的地方,那只肇事的大船还在那里停着,周围有不少的小船,船上灯火辉煌,大船上、小船上都是人,人人都大声说话,唯恐旁边的人是聋子似的,也有人在哭,哭得跟干号似的。 她们不忍卒看,飞了开去。她们飞呀,飞呀,飞到一处山岭上,山岭上有一座庙宇,庙宇前有许多善男信女在烧香礼拜。柳玉叶知道这山叫凤凰山,这庙宇叫昭化寺,她妈妈曾在她小时候带她来过。长大了,她学了很多科学知识,就跟妈妈说,这世上本没有菩萨,这是迷信,要破除的。她妈妈就说,你不信就算了,也没必要说这么多不敬神明的话,小心遭受报应的。柳玉叶想起这些,悲从中来,就算女儿不敬神明遭受报应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让我的儿子也遭受报应呢?这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柳玉叶背着儿子闯进大殿,一眼见到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不由得双膝跪了下去,泪水哗啦啦流下来,观世音菩萨,弟子错了。弟子以前说过许多不敬菩萨的话,弟子现在知错了,求菩萨责罚我。但我的儿子是无辜的,他从来没说过对菩萨不敬的话,求菩萨放他一条生路吧!我柳玉叶自知罪孽太深,不敢请求菩萨的宽恕,如果菩萨要责罚的话就只责罚我一个人吧!做牛做马,我也毫无怨言。我儿子他还小,他的生命还刚刚开始,观世音菩萨,你是最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柳玉叶,你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今日之苦难也是你往日不敬神明的报应,你会没事的,脱离今日之灾祸是迟早的事,但你今后要潜心向善,敬神敬佛。你儿子也会没事的,这场灾难也是他命里所招,躲不过的。但你要相信,乌云遮不住太阳,灾难不是永远的主题! 柳玉叶听了这番话心里踏实多了,连叩了几个响头,多谢菩萨指点,多谢!多谢! 人啊,只有危难的时候才知行善的好处!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谁的一生没有苦难,谁的一生不遇丁点儿风险,如果你能在别人遇风险、遭受危难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那么在你遇险的时候也会有人伸出援助之手的。这却不是迷信! 事实上,我们敬畏菩萨,也实在是敬畏我们自己,只不过很多人没有明白这个道理罢了,认为信佛信神就是迷信,要一切都打倒的。当然也不排除个别人利用这些去弄些勾当,弄几个小钱用的。 废话不说。 柳玉叶又背起儿子飞到空中,看到江上自己和儿子的肉体还在江上漂流,知道自己还活着,于是飞下去。 柳玉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碰,突然一惊,原来刚才飞了起来是自己的幻觉,那情形还历历在目,我死不了,儿子也死不了。有了一些盼头,顿时也来了精神,睁开眼睛,前面就是沙滩,脚下踩的正是软软的沙子。她伸足探着,缓缓地向岸边靠拢,她怕一个浪头过来又将她们卷入江中。她终于能立起来了,身子也渐渐脱离水面,一步,两步,三步,每走一步都是那么的艰难。她恍恍忽忽地将儿子连同救生圈一起推到没有水的去处,自己却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柳玉叶睁开眼睛的时候,隐隐约约看到面前的是一个男人。 “浩然,是你吗?” 那男人点点头,柳玉叶又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这男人却不是程浩然。程浩然此时正坐在车上,行进在往凤凰山的路上。 午夜时分,程浩然一行终于到达了凤凰山省公安厅“风雷行动”指挥部,指挥部首长简要向他们说明了情况,凤凰山方圆数千公里,省“风雷行动”指挥中心将其分为ABCD四个区,每个区的人员由JFJ、公安、当地群众共同组成抓捕小组。命令他们配好武器,立即赶到D区,配合那里的抓捕行动。 程浩然一行只好又折向凤凰山D区。 王平埋怨说:“直接让我们去D区不就完了,跑过来跑过去,时间浪费了不说,人也弄得萎靡不振,敌人还没见到,自己就先垮了。这就叫将帅无能,累死三军。” 程浩然摸着手中新配的手提式冲锋枪,呵呵笑道:“这一趟没有白跑,也有收获,这新玩艺儿我还是第一次用它,不知好用不?” 王平说:“这家伙原来只配给特警用,现在连我们手里也有了,只说明这二尢厉害着。我们这一去生死未卜,说不定是让我们去送死的啊。” 程浩然说:“也不用那么悲观,任何事情都是风险与利益并存。这一去也说不定是给我们立功露脸的机会呀!” 王平说:“那倒也是。” “我倒很羡慕你们搞刑侦工作的。”司机小张插话说,“可惜我不是那块料。” 程浩然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何况是小小的刑警?你想进刑警队,是不是?回头我去跟局长们说,调你进刑警队不就成了。你以为刑警队是香饽饽,人人都想进来么?我还不想搞呢,没白天,没黑夜,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有案情你就得出警,跟你们说个笑话吧,这个笑话在刑警队流传很久了。” 小张好奇地问:“什么笑话?” 程浩然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不说了。 小张追问道:“程队长,不要卖关子吧?王平,你肯定也知道,你说吧?” 王平眯缝着一双小眼睛淡淡地笑说:“我们刑警队的笑话可多了,我知道程队长想说的是哪一个笑话?” 程浩然问:“你真的想听?” 小张说:“真的想听。” 程浩然说:“你听了可不要后悔,你听了之后恐怕就再也不想进刑警队了?” 小张犹豫说:“那,那,那,那你还是说吧,我的心里素质还是可以的,既然我已经决定的事,我就早已作好了应对各种困难的心里准备。” 程浩然呵呵一笑:“那好。这可是我们的局长闹的笑话,王平可能也没有听说过,你们回去可千万不能再流传开去,否则会有麻烦的。” 王平和小张一齐说:“保证严守机密!” 程浩然慢慢说道:“这笑话我也是听老一辈的刑警队员说的,未验真伪。我们现在的局长是搞刑警出身的,当年他可是鄂东市赫赫有名的捕头,一提起他的名字,小儿都吓出尿来了,夜里要是哪个小孩在哭,大人说江峰来了,小孩立即不哭了,赶紧钻进被窝用被子蒙了头。不过这笑话却不是说他是如何的威风的。有一次,当然是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执行任务刚刚回来,与老婆多时不见,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两人不免缠绵悱恻,做那一星半点儿天下夫妻都能做的事。然而此时有人敲门,江峰,江峰,有紧急任务。局长可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别敲了,我正在造人!外面的人说,你的任务完不成了,有杀人大案。听说有杀人大案,局长这个造人工程可真的是完不成了,他只好穿衣起床。” 程浩然虽然是在说笑话,可语气很沉重,听不出一点讲笑话的幽默。他说这事儿其实是他的一次亲身经历,可他想,只要是刑警谁不会遇到这事儿呀!杜撰到局长身上更有笑话的意味,想当年局长威风八面,可他在家里地位并不高,听人说他有时候半夜里执行任务回来,老婆通常都是不允许他进屋的。后来年龄大了,又当局长了,夫妻两人的关系才好了起来。 王平和小张两个人开始想笑,可一见到程浩然紧绷的脸,也就没能笑出来。 程浩然说:“你们啷个不笑?” 小张说:“我还没有结婚,不懂这笑话。” 王平突然喊道:“看到前面!” 话音未落,警车嘣起老高,又重重地落下去,原来路面上有一块大石头!小张吃了一惊,赶紧把好方向盘。程浩然随着车子抖动了一下。王平笑说:“敌人未见到,我们差点儿先牺牲在这里了。” 程浩然说,小张开了一夜的车也累了,小王,你替他一下。 王平答应一声,挤到前面,小张欲待不同意,可体力有限,只好说:“你先开一回,过一会儿我再来开。”小张坐到一边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汽车已进入山区,山路并不好走,路面不平,又窄,加上昨晚又下过一场雨,很滑。山路一边是壁立千仞,一边是万丈深渊,稍不小心,掉到深渊里去,恐怕连尸骨也没去寻的。 程浩然一会儿看着左边的悬崖绝壁,一会儿望望右边的峡谷幽涧,再看看汽车前面狭窄的路面,知道此去是凶多吉少。死倒没什么,这几年哪一天不是将头提在手上过日子,从十六岁高中毕业就到鄂东市刑警队,每一天都在和杀人放火强-奸等暴力性犯罪分子打交道,那些穷凶极恶之徒拒捕时,哪一次没有危险?那些逃到深山老林的家伙还不是要跟踪追击将他们擒获归案。记得有一次追一个强-奸犯,一直追到青海,终于在大沙漠中抓住;又有一次是追一个杀人犯,一直追到东北长白山的深山老林中,在中朝边境将他抓住。每一次都凶险无比,无一次都死里逃生,每一次都是一部传奇。 程浩然忽然想:假如有一天我不再搞刑警了,我的这些故事倒是一部惊险的传奇,我要将它们写出来,也让我的儿子看看,他的爸爸是多么的了不起! 想到儿子,他的心里涌起一丝甜蜜,儿子虽然刚满三岁,居然能数一百个数,还能念“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些当然得益于他当教师的妈妈。柳玉叶一心只在儿子身上,怀孕时给儿子搞什么胎教,儿子出生后,给儿子搞幼教,仿佛要将儿子培养成为一个大科学家大文学家似的。 想起柳玉叶,程浩然又忽然想起了杨金枝,想起杨金枝,程浩然叹了一口气。 没等他想明白,汽车忽然停住了,前面有一队手握冲锋枪随时准备射击的JFJ挡住了去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