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柳玉叶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模模糊糊看到的是一张男人的脸,这张脸却不是程浩然的,很陌生,但这张脸向她憨憨地笑着,目光里满是关切。 “他是谁?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在哪里?我的儿子呢?儿子,儿子……” 一个激凌,柳玉叶猛然想起自己的儿子,她坐了起来,但很快就倒了下去,眼前一黑,一阵昏眩,两行清泪涌出。忽然她听到这男人在喊:“娘,娘,她……她醒了。” 柳玉叶闭着两眼,依稀感觉一个沉重的脚步向她走来,“姑娘,姑娘,你醒醒?” 柳玉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依稀看清面前的是一个妇人,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妇人。 “你是?”柳玉叶看着这张妇人的脸也是那么的陌生。 “姑娘,你醒了,谢天谢地!总算菩萨保祐醒过来了。”那妇人双手合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叹息说,“三天了,总算是醒过来了。” 柳玉叶想坐起来,试着动了一下,可是周身的骨胳像是软皮糖一般,使不出一点气力。 “你不要动,姑娘。”那妇人关切地说,“你已经昏迷迷地睡了三天三夜了,不是心口还有一点热,真以为你死了。你能醒过来,就算是把命保住了,菩萨保祐呀。你现在身子弱,要好好休息,养一点儿精神。” 那妇人念了几声佛,回头对那男人喊道:“老实,去把鱼汤端过来,我给姑娘喂一点儿。” 那个叫老实的男人答应一声,去了另一个地方,不一会儿就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鱼汤。 “来,我喂你。”妇人说着,伸手去柳玉叶的背后抱起她,往床头拖了一拖,让老实拿了一个枕头垫在她背后,这才端起鱼汤,用一个白灰色的汤匙舀了一匙放到嘴边吹吹,感觉不烫了,才递到柳玉叶嘴边。 柳玉叶看着那妇人,好像比自己母亲年纪还要大,一双手满是折皱,指甲处一片墨黑,嘴里牙齿已经不全了,吹那汤时,几颗唾沫闪亮地飞进碗里。 她摇了摇头。 “姑娘,姑娘,你不吃点东西是不行的。”那妇人好像并不理解柳玉叶的心思,顾自将汤匙递到她的唇边,“喝吧,喝吧,这是新鲜的乌鱼汤,很补人的。” 柳玉叶挡不住,只得呡嘴喝了一小口。 那妇人慈善地笑道:“姑娘,你真秀气,这么好喝的鱼汤你才喝那么一小口。” 柳玉叶一口汤进肚,只觉心力俱旺,精神徒振。求生的中国梦变得强烈起来,挣扎着要伸手去接那汤碗。 “你不要动,还是我来喂吧。”那妇人说着,又舀了一汤匙汤。一下一下地喂着她。不一会儿,柳玉叶便将一碗鱼汤喝了大半碗下去,摇手示意,再不能喝了。妇人这才住手,将汤碗放到了边,伸手过来捞着她的背又缓缓地放她躺下去。 柳玉叶又睡下了。 当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精神便好了许多。她看到了自己正处于一间简陋的茅舍之中,顶上是几根手腕精细的木头搭成的架子,架子上再横七竖八地钉了一些小木条,形成网状,木条上铺着厚厚的茅草,再看看四周,也都是手腕粗细的木头立柱,柱子之间也用细木条钉牢,再用茅草编成围墙。左边的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窗户,也是用茅草与木条编成,右边是一道不大不小的门,刚好能容一人通过的样子,那门板也是用茅草与木条编成,不过编门的木条要比编窗户的木条粗得多了。茅屋里除了一张床,还有一个木头架子与一个很陈旧的木箱子,木头架子上放了一些衣物,木箱子里面是什么呢? 柳玉叶哑然失笑,人家箱子里放些什么东西关我什么事,何必多此一想。 其实这种心里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不能知晓的事情就愈想知晓,所以这个世界探险家大有人在。当然,打开一个箱子,那也是举手之劳,不需要什么大动作,但这是人家的物品,不能动,即使有这种好奇心,也不能动。 柳玉叶感到肚子饿的时候,那妇人便端来饭菜,菜倒是很丰盛,全套鱼菜,有咸鱼,新鲜鱼,鱼的种类也多,乌鱼、鲫鱼,还有叫不出名字的鱼,蔬菜却没有,饭是金黄色的。柳玉叶用鱼汤泡饭也吃了小半碗。 吃了饭,柳玉叶忽然感觉尿意来袭,于是问那老妇人有卫生间没有? 老妇人说:“你说什么?” 柳玉叶又说了一遍。 老妇人仍然没有听懂,柳玉叶说就是厕所,怕厕所她也听不懂,便进一步解释说就是茅坑,拉屎拉尿的地方。 老妇人慈善地笑说:“你说那个什么间我是听不懂,不过你说厕所我倒是听懂了,你就是说你要拉屎拉尿了,对吧?” 柳玉叶苦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屋后头。”那妇人向屋角一指说。 柳玉叶试着下地,还好,晃了一下,总算能站住。那妇人过来搀扶着出了茅屋,柳玉叶眼前一亮,眼前竟是一大片水,水上波涛汹涌,席卷各种杂物翻腾而去,远远的是一片墨绿,那是江堤么?近处有一片扬树林,那树根处已浸入水中。柳玉叶不及细看,转身寻找茅坑,果见离屋角不远有一处茅草搭成的小蓬子,那妇人指着说,就是那儿。柳玉叶蹒跚着走过去,扶着那蓬子的门柱子钻进去,抖索着解了下衣蹲下去,一阵尿水哗哗地流出,像清泉咋出山涧,像夜莺开始鸣唱,像黑管开始低吹…… 从茅坑里出来,柳玉叶感觉自己已经好多了。站在屋角边,她放眼望去,仍旧只是一片大水,水面波涛汹涌,席卷各种杂物翻腾而去,一只铁壳船正缓缓地向上蠕行,另一只更大的铁船却如飞般向下游滑去。她看到了那只上行的铁壳船正与自己那日乘坐的极为相似,便想起那如噩梦般的一幕,便想到了儿子,他啷个样了呢?他还活着吗?他要啷个样才能活着呢?他要是活着,那该是多么大的一个奇迹呀! 她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她要去寻找儿子,这是哪儿?她要到哪儿去寻找儿子呢? 回到茅屋,她把自己的意思说了。 那妇人说:“你这身子还没好利索呢。” 柳玉叶说:“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容当来日,但是我现在必须走了,我要去找我的儿子去。” 那妇人挽留不住,只得说:“那你明天再走吧。” 柳玉叶点头答应了。 知道明天能离开了,柳玉叶情绪好起来,问那妇人说:“这是什么地方?” “白沙洲。” “白沙洲?是哪个地方?属于湖北吗?” “不是的,属于安徽皖南市。” “安徽皖南市?是什么地方?离湖北远吗?” “远着哩,有一千多里吧!” “啊!”柳玉叶惊叫一声,“那我啷个漂到这里来了?” “你是命大,听说上游翻船了,隔了几天,就有死尸漂下来了,看样子死的人可不少,光是我看到的死尸就有好几具,让江水泡得像打了气的死猪一样,头呀,脖子呀都一般粗,手呀,脚呀,都快分不清了,那身子像油桶一样,圆鼓鼓的,挺吓人的。” 那妇人顾自说着,像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而柳玉叶听起来,却恐惧不已,她想像着如果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那是多么可怕! 她打断那妇人的话,不让她说下去,“你们啷个在这里?只有你们俩个人?” 那妇人说:“我是他娘亲,他是我儿子。我们在这里替生产队放羊,放牛,放猪。你不要看现在水淹上来了,这块地小,水退了之后,这里大着呢。我们光羊就有几十只,牛有十多条,猪少一点,只有三头猪。我会种菜,会打鱼,我儿子也会,这会儿大水,水把我们种的菜地都淹了,所以,你看我们这几天吃的都是鱼,这些鱼都是长江里的,我们捞起来的。” 柳玉叶觉得好奇,但又一想,现在也不是好奇的时候,想了一想说:“大娘,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常言说得好,大恩不言谢。你救了我的命,我连你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呢,回去别人晓得了,我还是人吗?” 那妇人说:“我姓张,孩子他爹姓王,早死了,这孩子排行老十,人家都喊他老十,因为他人很老实,又叫他王老实。大名倒很少有人叫了,你要是叫的话,也叫他王老实就行了。” 王老实坐在一边,憨憨地笑着。 “王大哥。”柳玉叶叫了一声。 “别……别,别叫我……大……大哥,叫我王老……实就行。” 柳玉叶才听出这王老实有点儿口吃,不过,她没放在心上,这个时候,她没有想到这个老实的男人会与她的未来有什么关联。 第二天一早,柳玉叶起来便要告辞,王老实母子一阵挽留,柳玉叶说:“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我还是要走的,我要去找儿子,我一定要找到他,我相信他还活着。” 那妇人说:“愿菩萨保祐你。” 真的要走了,柳玉叶却一阵鼻酸,眼泪差点儿流出来了,再三说:“等我找到了儿子,我就会来看你们的。保重,大娘。” 柳玉叶跟着王老实来到江滩边的一只小船旁,小船是木质的,长不过五米,宽不过两米,船头是平的,船尾像燕子尾巴一样,船尾的舷旁有两只长长的木桨。看着这只小船,想到了那只大铁壳船,那只大铁壳船都不安全,这只小木船安全吗?踯躇半天,始终不敢跨上去。 王老实几步就跳到了船上,随着小船左右晃动着身子,见她不敢上船,憨憨地笑道:“不……不用……怕,安……安全得……很。” 柳玉叶还是不敢上。 王老实走过来,跳上岸,伸手去牵她。 柳玉叶说:“我还是自己上船吧。” 王老实缩回手说:“行……行。那你先……先上……上去吧。” 拉着船舷,使得小船靠岸更近一些。 柳玉叶抬起右脚,踏进小船舱中,那脚便不像是自己的,随着木船晃动起来,她低下身去,双手扶了那船舷,一使劲,才将左脚也跨了进去,身子随着木船晃得更厉害了,她干脆坐在舱底了,这才好受些。 她想起平时在菜市场买鱼时,总是与渔民们为了价钱而讨价还价,却不曾想到他们为了捕鱼却要付出多么大的劳动,现在,她就是坐一坐这样的小船她就难受,而渔民们几乎常年都撑着这样的小船漂泊在大江中,那辛苦自不必说了。 见她坐好了,王老实一推小船,那小船便如离弦之箭离开了岸边,他也借着一推之势跃上了小船,走到船尾,双手拿起桨划起来。 柳玉叶在小船离岸那一瞬尖叫了一声,看着似乎王老实推船要不管她的模样,再看到他也上了船才定下心。 小船随水漂去,但王老实也在用力划桨,那小船便一点一点向岸边靠拢,终于到了岸边,王老实跳上岸,拉拢船,柳玉叶从船舱中慢慢站起,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到船边,先抬左脚跨出船舱落在岸边地上,再跨出右脚,终于双脚都踏在岸边的地上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才踏实了。 她回头对已经上船的王老实再次表示了感谢。 王老实摆摆手说:“回……回……回家吧。” 说着,划起双桨离去。 柳玉叶这才转身慢慢地寻路上去,走出老远,再回头看时,那王老实和他的船已经看不见影了。她在心里默默地念着,愿你们一生平安。柳玉叶沿着一条小路走了一程,忽然想,我是要去找儿子吗?我到哪里去找他呢?他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呀?我是相信他活着,但我相信他活着他就能活着吗?她在脑子里细细回忆了那天遇难的过程,我在昏迷之前,儿子已经没有声息,那么大的风,那么大的浪,那么大的雷,那么大的雨,我一个成年人都弄得死去活来的,他一个刚满三岁的幼儿能活下来吗?除非是上天的安排,否则难以出现这样的奇迹的。柳玉叶受了多年的现代式教育,更受过高等教育,本是一个无神论者,但当此时,她多么希望有一个超自然力的神来帮助她!她想起那个叫孙悟空的猴子,他有七十二般变化,还能一个筯斗翻过去,能行十万八千里。她此时多么想自己变成这样一只猴子,上天入地,去找回她的儿子,然后一个筯斗飞回去,飞到程浩然的身边。想到程浩然,她又是想念又是怨恨。结婚之前,他是多么体贴的一个男人,想她之所想,急她之所急,一切为了她开心,一切为了她快乐!她生气的时候,他会用心地哄她,她高兴的时候,他会用心地让她更高兴。她记得有一次自己生病了,想吃武昌的蔡记热干面了,于是他坐车一个多小时,从汉口赶到武昌,买回一碗热干面。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仿佛从这个时候起,她就把他当成男朋友了。细细想想,程浩然是个很不错的男人,但由于她的小心眼,也可能是俩个人的工作性质不同吧,结婚后,她就觉得他不如结婚以前那样关心她体贴她,事事迁就着她了。回家与妈妈谈起这些事情,妈妈也曾劝慰她,男人就是这样,结婚之前是奴才,结婚之后就成了主子了。你得遇事让着一点,夫妻过日子,是实实在在的,不能总想着与谈恋爱时候一样浪漫。 教书是一种特有规律的工作,什么时间上课,什么时间放学,什么时间吃饭,什么时间放假,都有严格的作息时间表,只要你一进入这个行业,你一分钟就能明白你一生的作息时间规律了,而警察则不一样,尤其是干刑警的,根本没有固定的作息时间,没案情的时候,一天,一星期,一个月无所事事,有案情的时候,没日没夜。这两年来,她担惊受怕的日子不在少数。少女时代觉得嫁一个警察多威风,现在看来,全是虚幻!她对程浩然也由怨而生恨,虽然还处于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但那感情中间早已经有了很深的裂痕了。 这道裂痕的产生不仅由于工作不同导致的生活规律不同,还由于另外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杨金枝。杨金枝也是鄂东人,与柳玉叶是省城师范同班同学。结婚之前,她还没有觉得杨金枝是她婚姻的威胁,可是结婚之后,她却愈来愈感到杨金枝是她与程浩然之间的离心剂。结婚之后,凭良心说,这个程浩然从来没去找过杨金枝,但只要他们说起昔日的学校生活,他们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杨金枝,提到了杨金枝。想到杨金枝,提到杨金枝,她心里便会很不舒服,甚至有想呕的感觉。仿佛这个杨金枝是她的噩梦。 夏天的太阳很毒,走了半天,柳玉叶口也渴了,身子也累了,于是寻了一处阴凉的树脚下坐下来歇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