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刚才还是晴空万里,太阳热辣辣的,一阵风来,那云便来了,云来了,接着雨就来了,雨点像豆子似的,落到地上,溅起老高的尘土,只一会儿,地上便是一片水世界。 柳玉叶惊醒了,惊恐地抬头看天,天在哪里?只有一道雨墙,将她与外界分隔开来。那雨水透过密密的树叶流淌下来,淋到身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头发湿了,衣服也湿了。起身站起来,向四处看,什么也看不到。 这可恶的天,你是要整死我吗?我没得罪你呀,我是一个善良的女人,你为何让我受这般苦楚?只几天时间,我像是从天堂里坠落到地狱。想起从前的日子,想起在爸爸妈妈身边的日子,想起有老公呵护的日子,想起有儿子陪伴的日子,柳玉叶落泪了。她伸手去抹了一把脸,满手都是水渍,也不知是天上的雨水,还是心中的泪水。 夏天的雨说去就去,时间不长,那雨就停了,太阳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依旧是热辣辣的,那光是惨白惨白的,直晃人的眼睛。 柳玉叶抖抖身上的湿衣服,那衣服还有水珠儿往下滴着,她四周一望,见前面不远处有一片菜园,菜园里长着许多黄瓜、豇豆一类的蔬菜。她已经有一个上午没有吃东西,肚子开始咕咕叫了。她瞅着四周没人,贼一样溜进菜园里,看那青青脆脆的黄瓜忍不住就摘了一条下来,掐去瓜头的小黄花,勒去瓜上的小毛剌,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嚼起来。真香!真甜!她感觉原来在菜市场买到的黄瓜从来没有今天这黄瓜好吃。一条吃完,她又摘了一条,直吃了三条,肚子饱了,才打着带青气味的饱嗝走出菜园。 身上的衣服经了雨淋,完全湿透了,现在又遇太阳晒着,裹在身上像铠甲似的,极不舒服。她想找一个人家弄身干衣服换上,她看看四周,那村庄在极远处。既然有菜园子啷个会没有人家呢?她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于是站到一处高坡上,果然就在下面山凹处有一处瓦屋,瓦屋上还飘着青烟,仿佛是正在做饭。她高兴极了,像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 人在绝望中是极易满足的。 柳玉叶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 那瓦屋不多一会儿就出现在眼前,门是开着的,她直接走了进去,堂屋里仍然没有人,她不好贸然闯入人家的内室,更不好直接钻进人家的厨房,她喊了一声,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屋子里静悄悄的。 刚才明明看到屋顶上还冒着青烟,啷个会没有人呢? 有人吗?她又喊了一声,提高了音亮。 谁呀?一个小女孩从厨房里跑出来,看到她,便跑回厨房,一边跑,一边喊着,爹,娘回来了。 柳玉叶一听,吃了一惊,这小女孩啷个回事?认错人了? 正疑问着,从厨房里又出来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后面跟着刚才出来的那个小女孩。 那男人看看柳玉叶,回头对小女孩说,囡囡,这不是你娘。 小女孩仿佛很遗憾似的,不是我妈呀?那我妈什么时候回来呀? 那男人说,囡囡,去烧火去。 小女孩极不情愿地回厨房里去了。 那男人问柳玉叶道,你是哪个?从哪里来? 柳玉叶明白这是一家没有主妇的家庭,恐怕不方便,车身就要离去。 那男人说,是不是刚才雨淋了?家里虽然穷些,但换洗衣服还是有两件的。 柳玉叶听到此处,步子挪不开了,点点头。 那男人转身进了一间屋子,柳玉叶听到一阵翻箱倒柜声,一会儿,便见那男人抱出几件衣服来,这是娃儿她妈穿的,不知你合身不?试试穿穿。 柳玉叶此时别无选择,只好说,没事,换一下,我这身衣服洗一下,下午就能干。 那男人指着另一间屋子说,你去换了吧。 柳玉叶抱了衣服进去,关上房门,拴好,又去关上窗子,也拴好。借着幽暗的光,她看清这房间里只有一堆稻草,还有几样农具,连一件家具也没有,柳玉叶明白这是杂物间。她脱下自己的衣服,从上衣到裤子,全都脱光了,正要穿上那男人拿来的衣服时,忽然想,要是有一盆热水洗个澡该有多好,她已经有好多天没有洗澡了,身上像糊了一层泥巴似的,僵僵硬硬的。这念头只一瞬间便消失了,叹了一口气,有衣服换一下就不错了,还想洗澡,做梦吧。 大姐,大姐。 忽然门外传来喊声,柳玉叶听了一喜,他家有个女人回来了,那敢情好。 砰。砰。砰。 传来三声敲门声。 谁? 柳玉叶问了一声。 大姐,你要不要洗个澡?我厨房里有现成的热水。 是那个男人。柳玉叶想,我要不要洗个澡呢?想洗呀,但在人家的家里,家里又只有一个陌生的男人,不方便吧,万一…… 谢谢,不用了,大哥,我换一下衣服就行。 哦,那好吧。 柳玉叶不敢洗澡,三下两下把衣服换上,看看换上身的衣服,也觉挺合身的,仿佛是与她量身定做的一般,怪不得那小女孩一见到她就喊娘回来了,可能她与她娘有几份相似吧。 柳玉叶换好衣服就抱着自己的衣服出了房间,那男人说,这里有只脚盆,屋后有一眼泉水,你去把衣服洗了吧。对着厨房喊了一声,囡囡,带娘娘到屋后面去洗衣服。 那小女孩应了一声,从厨房里跑出来,拉了柳玉叶的手说,娘娘,我带你去,就在屋后面。 柳玉叶随了囡囡通过厨房的后门,来到后院,后院很大,一边堆了许多柴草之类的杂物,另一边有一条石砌的水沟,有一股水从后面的山上流下来,通过石沟流向屋角,然后从屋角流下山去。这石沟看上去年头也有些久了,石边生了许多绿色的澡类,澡类如丝状,随水流动时摆摇着。柳玉叶踏上那石沟边,身子却一滑,赶忙拉着囡囡的手才稳住。 囡囡说,娘娘,小心哦,这石头很滑的。 柳玉叶放下衣服搁在一块石板上,抽出一件,放到水里浸透,扯到石板上一下一下地搓起来。 囡囡说,娘娘,你洗衣服不用肥皂吗? 柳玉叶说,囡囡,你家里有没有呀? 有呀。囡囡跳起来说,娘娘,我去拿来给你。 囡囡回屋拿了一小块肥皂出来,递到柳玉叶手中。柳玉叶将衣服抹了肥皂搓洗着,一股股的肥皂沫漂进石沟中,随水而去。 囡囡,柳玉叶问,你娘呢?不在家么? 囡囡眼圈一红,低了头,看着眼前的溪水说,我记不得我娘的模样了,我听我爹说,我娘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柳玉叶心里想着她这句话,是死了,还是改嫁了,或者是与人私奔了?她经常听说在农村有的女人受不了苦,或者遇到相好的,便与相好的男人跑到外地过生活,这种行为在农村就叫私奔。 囡囡,那你想你娘吗? 想。囡囡抬头看着柳玉叶说,娘娘,你真像我娘。 柳玉叶笑了起来,囡囡,你都没见过你娘,你啷个知道我像她? 我见过我娘的相片,我去拿给你看。囡囡起身去屋里拿来一张相片,相片嵌在一张小镜框里,是一男一女的合影。囡囡指着那女的说,这个就是我娘。 柳玉叶就着她手里看了,那女的长得俊俏,瓜子脸,柳叶眉,一头黑发扎了一个长辫子,从脑后拖到胸前,嘴角翘起,小口微张,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旁边这位男的,国字脸,宽额头,短头发,浓浓的眉,炯炯有神的眼。俩人在一起,也是十分相称的。那是什么原因使得女的要离家而去呢? 囡囡,这是你爹?柳玉叶指着那男的问。 嗯。 说话之间,衣服已经洗好了,柳玉叶端起脚盆问,囡囡,你们家衣服晾在哪里呀? 囡囡说,晾到屋前面去。 柳玉叶跟着囡囡来到屋前,果见两棵树之间系了一根麻绳,柳玉叶抖开衣服晾了,便坐到一边等衣服晒干。 那男人走过来问,你吃了饭没有?要不在我这里吃一点,没什么菜。 柳玉叶笑说,谢谢了,不用,我吃过了,你们自己吃吧。 那男人也不再客气,叫着小女孩,囡囡,吃饭了。 俩人吃过饭,那男人收了碗筷,对柳玉叶说,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 柳玉叶细看那男人,仍旧是国字脸,宽额头,短头发,只是眉毛少了些,眼睛里多了一层忧郁,说话也带了很重的鼻音,似乎怀了很深的伤感。见他来问,迟了半天方说道,不是,我是湖北人。 那你啷个到这儿来了?湖北离这儿可远着呢。 大哥,我问你一件事?柳玉叶欲待不说,但自己是要来找儿子的,如果不问,别人啷个晓得自己是找儿子的呢? 什么事? 你听说过湖北鄂东市翻船的事情没有? 哦,听说过,好像死了好多人的。这江边都曾有尸体漂来过,有的都发泡了,镇上安排人捞起来,就地埋了。那男人说着,手指着一个方向说,就在那边有片坟地,埋了好几具哩。 那你知道其中有没有一个小孩子? 有呀。我都亲眼见过的。 柳玉叶心底一沉,难道儿子真的死了?见那男人说是亲眼见过的,将信将疑,于是又问,你亲眼见过的?没看错? 啷个会错?那孩子大概七八岁,是个女娃子。 哦。柳玉叶长吁了一口气,是个女孩子,那就不是我的儿子了。 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三岁大小的男孩子呢? 那男人摇摇头,没有,我们这里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倒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幼儿被人救起来时还活着,但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也不知说的是哪次翻船,长江上翻船的时候太多了,不仅湖北那边翻船,江西这边也翻船,就是安徽这一段江面,每年也总要翻上一两只船,还有下江的,各种各样的消息满天飞,不晓得哪是真的,哪是假的? 大哥,你慢一点,你说有个幼儿在翻船的时候被人救起来了,幼儿还活着? 柳玉叶得到这样的消息如同珍宝似的,赶忙抓住不放。 那男人说,听倒是听他们闲谈的时候说起过,但不知是真是假?还有是不是湖北的。 一定是。柳玉叶肯定地说。其实是她心底期望是。 见她说得这么肯定,那男人说,你肯定? 不瞒大哥说,我就是遇到翻船了落入长江中,才漂到这里的,大难不死,算是万幸,可是与我一起的,还有我的儿子,他也落水了,不知他是死是活,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是真希望我儿子还活着。他要是还活着,那就是一个奇迹。 那男人惊奇地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看了她一遍说,真的?你是翻船落水的?那你啷个到了安徽皖南市呢?这可是与湖北相隔得好远好远哦。 柳玉叶说,漂在江中,我也不知道啷个到的这里,以为自己活不成了。没想到被人救了,活过来了。 那你是命大,从湖北鄂东漂到安徽皖南市,少说也要漂四五天的。那男人又问,你儿子多大了? 才满三岁。 你儿子是否活着,那男人说,这个恐怕只有天知道了,三岁大的孩子落入长江中,生还的机会是极其渺茫的。我听他们说的那个幼儿虽然也只有三岁左右,但说得是神乎其神的,不敢相信。 柳玉叶看着他问,这是为何? 那男人说,前几天我到镇上去,碰到几个人正谈这事儿,我觉得好奇,就站在一边听了几句,不过是个传说而已,当不得真的。 柳玉叶见他不想说,倒愈想知道别人是啷个说的,大哥,你说说吧,他们是啷个说的? 那男人只得说道,其中一个人说,这事儿传得挺邪乎的,正在船翻的一刹那,突然从天空中伸出一只手来,往江上只一抓,便抓住了那幼儿,运一阵神功,将他放到一个好人的家里,对那家人说,要好好看顾这个幼儿,他是天上文曲星转世,出生有难,步步有灾,但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另一个说,你说的还不全面,我听说的是这样的,这个娃儿不是文曲星,而是紫微星下界,是真龙天子,将来是要坐天下的。也不是天上伸出一只手来,而是派了雷公电母下界,那雷公看到一只水怪正要吞那幼儿,便一个大雷打去,打死了那水怪,电母放一道闪电,托了那幼儿飞到空中,然后将他交到山里面一户人家养育。人家是紫微星转世,你说是文曲星,不是贬低人家了么? 什么文曲星紫微星的,柳玉叶根本不相信这个事,她知道所谓的文曲星与紫微星转世也只是古代小说演义中演绎出来的神话情节,这世上有哪个人是星宿转世的?但此时,对于柳玉叶来说,她倒真希望儿子是星宿转世的,这样他才可能不死!即使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但这个幼儿就会应在儿子的身上么? 柳玉叶的心里真是矛盾得紧。 那男人继续说,还有一个说法,就是这样的人克父克母,不宜与父母生活在一起,如果与父母生活在一起,就可能变成大奸大恶之人;离开了父母,他就可能变成大仁大义之人。这样的人是死不了的,只有上天才能收他。 还有这种说法么?柳玉叶是接受正统教育的人,从来不信宿命论的。宿命论是唯心主义观点,与她学到的马克思主义唯物论是格格不入的。但在现实生活中,光有唯物论还是远远不够的,不能用唯物论来解释的事情,对于一些无知的人来说,他们也只能用唯心论或者说宿命论来解释了。 那男人看看屋外的太阳,已经照不到衣服上了,便叫女儿道,囡囡,你去看娘娘的衣服干了没有? 囡囡答应一声跑了出去,扯了一件衣服回来,递到柳玉叶手中。 柳玉叶捏着,衣服已经干了,便对那男人说,大哥,衣服干了,我就换了衣服该走了。 柳玉叶起身去外面收了衣服,进到刚才换衣服的杂物间将衣服重新换过,抱出换下来的衣服对那男人说,大哥,我去把这衣服洗一下。 那男人抢着说,不用,你放着吧,你才穿了一下下,又没出过汗,不用洗的。 柳玉叶说,那不好意思了,大哥,我就把衣服放这儿了。放下衣服,柳玉叶问,啷个不见囡囡她妈呀? 那男人脸上立即露出痛苦的表情,柳玉叶看到这个表情立即后悔了,她不该问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要戳到人家的伤痛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