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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 ——汪剑平
一 楚老爹这几日蛮消挺，不是在茶馆和人日抛白，就是坐在家门口，泡杯绿茶，叼根香烟，悠悠哉哉地观看那些走马灯似，晃来晃去的人影车流。这人一老，就冇得用了，自然而然有了被冷落，被遗弃的感觉。人都会有这一天，谁也免不了。回想自己六十多岁的光阴，几乎一巴尿的功夫，说过去就过去，说没影就没影了。哎，那些曾经的光阴，都跑到哪儿去了？真是活见鬼。 老伙计们常说，人啊，这一生折腾不了什么名堂，只要把一件事做好，就蛮不错了。话虽是这个理，但是谁会真这样去做呢？年轻时为自己忙，中年时为儿女忙，到老年了，还得为孙子忙。等这些事忙得差不多了，这人就老得没么子来性了。反正是黄里稀呼地过了一生，黄里稀呼地在这世上走了一遭。到最后，能挑得上筷子，让人玩味的事，还真没有几件。 老东西，你太斜肥了，一天到黑不干点正经事，到处游手好闲。老伴戴老巴子挎着竹篮，篮子里装满刚在菜地采摘的芹菜。一边进门，一边埋怨到。 楚老爹一脸的不屑，连屁股都没挪动一下说，冷郎嘎蛮拐咧。看我消挺了几天就蛮不高兴。 戴老巴子说，你没看到我这几天正把地里的菜拿到菜市去卖呀，我想把今年春上该种的菜都给种下。谷雨到了，别人家有的整地，有的培肥，有的栽苗，就我们家还没动静。 不就巴掌大的一块地吗，值得让你这么闹心。你说，要我干么事？ 我想让你把去年种蒜苗那块地拾到出来，然后撒一半萝卜籽，一半香菜籽。 就这些？我还以为是天大的事呢。分分钟我就给你搞定。楚老爹故作轻松地说。 不上腔的老东西，歪板眼还蛮多滴。戴老巴子嘴上狠，但脸开得像菊花一样灿烂。
二 楚老爹一家原是郊区红星村二组的农民，十多年来，村里的地全被开发商占了，只有眼前这二十亩空地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卖出去，于是村里租给了愿意种菜的农户，楚老爹要了一亩。一生劳动惯了，最怕的是闲下来。楚老爹想，自己种菜既可消磨时间，又可活动筋骨，吃不完的还能卖一些钱，可谓一举多得。 庄稼汉楚老爹，与土地的感情，亲密无间。那寥远的宽广，厚实的田垄，成为他的胸怀和脊背。人和一棵树，一根草没有区别，都要扎下根。人扎在土地上，一样的根深叶茂，开花结果。不过，至从村里把土地卖完之后，他再也没有这种感觉了。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这人不就没有根了吗？ 土地真是神奇，你付出多少就获得多少。不问耕耘，只问收获。土地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偏不袒。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楚老爹深谙其理，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他所侍弄的菜地四季繁茂，流光溢彩。冬有青、春有花、夏有藤，秋有果。 两天后，楚老爹和自己的老巴子一起把地整好后，该施的肥施了，该撒的种子撒了，该浇的水浇了。人老了，干活虽然不如从前，但劳动却让他们得到了累，并快乐的享受。 正当楚老爹收拾农具的时候，戴老巴子猛然叫道：拐哒，老头子，冷噶还有一件事冇搞啊。 你少给我滴滴答，我该搞都搞完了，怎么还有事呢？楚老爹疑惑地说。 戴老巴子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说，地里的活是干完了，可是冷噶忘了做两个稻草人。福生家就因为没放稻草人，撒的种子，没几天全给鸟吃了，他肠子都悔青。 冷噶说的是，我这就去准备。 戴老巴子抬头看了看树林说，我记得过去连麻雀都看不到几只，怎么现在的鸟多得到处都是？ 这有么子奇怪的，现在的农作物洒的是生物农药，对环境影响不大。楚老爹解释到。 过去我们种田洒的全是甲基对硫磷，六六粉，滴滴畏，1059有机磷杀虫药。冷噶还记得吗？有一次我在田里喷农药的时候还中过毒，差点没命了。打那以后，我渐渐发现鸟越来越少了。戴老巴子回忆到。 楚老爹笑笑说，那个时侯的人蛮苕滴，剧毒农药虽然把虫子杀死了，人也跟着遭了秧。这都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不讲科学，只知道憨搞，暴的很。 楚老爹回到家后，开始做稻草人。他骑着自行车到五里外的长湖村驼回了一捆稻草，在路边树林里砍了几根树枝。长些的做了身体的主干，短些的做了手臂，然后，交叉绑成一个十字架。接下来，他把稻草扎成人形，把一件穿破了的夹克衫套在上面，又在头上戴了一顶草帽。为了让稻草人做得更逼真，他在两只手臂上戴了一双棉质手套，手指连接处挂了一把棕榈扇。待所有的工序做完后，楚老爹点燃一根香烟，仔细端详起来。 老巴子，快来看啰，冷噶说我做的像不像？ 戴老巴子走上前打量一番说，像还是蛮像的，要是再蒙一块白布做它的脸，用黑墨水画上眼睛、鼻子和嘴巴，那就更像了。 楚老爹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冷噶这个主意好，我来改进。 忙活了大半天，楚老爹一气做好了两个稻草人，他和老巴子扛到菜地里，在刚撒了种子的地方，分东西两头各放置了一个。末了，楚老爹系上一根长长的绳子，从稻草人的一端，径直牵出二十多米，这样就能扯动稻草人，让它们像活人一样摇摆起来，达到最佳的驱鸟效果。 为了检验实际的作用，老俩口远远地躲在树林里观看。他们发现，先前那几只总爱在地里找食吃的鸟，原本是要落下来的，但冷不丁看到两个摇摆的稻草人，便惊恐地飞走了。看到这般情景，老俩口满意地笑了。
三 楚老爹的这片菜地就在我们杂志社大楼不到十米处，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我都会看到菜地里有人忙绿。从家里到杂志社，如果时间宽裕，我会抄近路上班，顺便也可以锻炼一下身体。而这条近路，恰好必经这片菜地。一来二去，我和楚老爹就混熟了。 我把那片菜地称之为城中村，实乃恰如其分。放眼四周，高楼盘踞，楼宇云天。在本不宽敞的地方，一栋又一栋楼房，好像楔子一般被严严实实，密密麻麻的地契合在一起，组成一个既庞大，又狭窄的空间。人啊，真是一种奇特的动物，表面上看他们是群居性的，其实他们彼此却很孤独。 我为这片仅存的菜地很是惊讶。照理，这是一块很适宜开发的地方，面积又大，离繁华地也不是很远。更重要的是，开发这里，不需要付出高昂的拆迁成本。难以费解地是，这么多年了，居然无人问津。 受够了高楼大厦强势挤压之后，一片看似微不足道的菜地，居然给人一种简单的回归和久违的宁静。每当经过这里，我不得不刻意地停下脚步，一览眼前迷人的景致。 菜地的西边是一片苍翠的水杉，浓重的绿色与阴沉灰色的高楼形成鲜明对比。一边是自然生成的环境，有白云在树梢上飘荡，有苍鹭在枝桠间飞翔，有阳光在绿叶里闪耀。而另一边则是人为创造的秩序，有遍布森严的防盗网，有笼子一样的房舍，有臭气熏天的垃圾和污水沟。游走在这两个世界，我总是陷入尴尬的境地。文明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它真的是熊和鱼不可兼得的怪物吗？如果是，那我们又该如何抉择呢？在没有找到答案之前，我还是喜欢这片菜地给我带来的轻松与愉悦。 一场春雨后，菜地成为了无数动物声情并茂，引吭高歌的舞台。捷足先登的花喜鹊报道了春天的主题，于是蒲公英将这个主题绽开一个个绒球，再由风把消息散播四方。随后蝴蝶飞来了，蜜蜂飞来了，乌鸦、斑鸠、布谷、八哥、和盛装艳丽的必胜鸟也飞来了。它们的歌声此起彼伏，婉转动人。 布谷鸟的歌声最为深情，“哥哥烧火——哥哥烧火——”，凄婉的呼唤，讲述一个忠贞不渝，痴心不改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是小时外婆告诉我的，许多年了，只要听到布谷鸟的歌唱，我总会忧戚戚，泪涟涟。 斑鸠的歌声低呤浅唱，具有一种神秘的，穿透岁月的飘忽感。“咕咕——咕咕——”在不经意间，它们的歌声从幽暗处缓缓地流出，韵律波动的联想与生命的沧桑一起回响。此外，聆听它们的歌声，你还有宋词隽永、精致的平仄和直抵内心的细腻。 青蛙是典型的低中音，它的音色与水有关。“呱呱——呱呱——”那淋漓在春雨的清凉和甘冽，把田野滋润得花团锦簇，枝叶繁茂。人勤春来早，在万物复苏的季节，小小的菜地，幻化出一片生气勃勃，春意盎然的新气象。
四 有一天，我经过菜地，看到楚老爹在地里忙活。 楚老爹，您好。我看您地里的菜，比别人家长得都要好啊。 种了一辈子的菜，这点经验还是有的。楚老爹自信地说。 我走到一片芹菜地问，您种的菜打农药吗？施的什么肥啊？ 楚老爹说，这些菜都是我们自己吃的，怎会打农药啊。冷嘎看那片包菜，上面都生了很多虫，要是打了农药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另外，我们菜地，施的全是人粪，绝对是绿色环保蔬菜。 我说，楚大爹，您能卖些给我吗？ 嘿，哪能说卖，只要冷嘎想吃，就来这里随便採，随便摘。 那怎么行呢，这些都是您辛苦种的，不容易。 没事，有时地里的菜长得太快太多，我们又懒得拿到菜市上去卖，很多就丢掉了。 我说，我们到菜市场买的全是大棚蔬菜，吃到口里无知无味，完全没有自然生长的劲道。再说，这些蔬菜是不是打过农药，我们也不知道。 现在的人，简直日哒瞎，只想赚钱，一点都不在乎别人的生命健康。长此下去，这那么得了啊。楚老爹叹息地摇着头。 冷郎噶说的是，去年我到乡下采访一个种黄金瓜的农民，他警告我说，千万不要到菜市场买黄金瓜。 我问，为什么？ 他怪怪地一笑说，这些瓜全是用农药泡大的。在生长过程里，如果你不打，或者少打农药都不行，这种瓜太容易生虫了。可以这样说，越是长得漂亮的瓜，毒性就越大。 我问，那你们吃自己种的瓜吗？ 他摆摆头说，不吃。我们吃的瓜，有专门的地种，一点农药都不打。虽然瓜的品相不是很好，但绝对是安全的。 听完他的话，您说怎么地，当时我真的傻眼了，因为好多年，我一直喜欢吃这种黄金瓜，每次一买就是十几斤，一口气也得吃上两三个。我的姆妈呀，咧还不黑人 ，如果长期吃下去，日积月累，这些毒素累积到一定程度，我就是再好的身体，也要被害死。 楚老爹赞同地说，是啊，要不现在的人，怎么会生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疑难杂症来。其实社会对这种状况都知道，但就是没有人想过解决的办法。反正我们也活不了多久了，可是我们的子孙怎么办？难道还要他们去遭同样的罪吗？ 前几天我在网上看到一句话说，现在的中国人是五毒俱全。这让人怎么活啊。我无奈地感叹到。 出差一个星期，当我回来再次经过这片菜地的时候，这里终于被开发商占领了。往日所有的与绿色有关的美丽，有关的心情，荡然无存，消失殆尽。只有裸露的黄土，钢铁的撞击，以及那些垂涎欲滴的贪婪。 楚老爹的菜地没有了，就像他得到土地，或者失去土地一样，都不是由他所决定的。我担心的是，一个与土地相依为命的老农，是否经受住这最后一击？对此，我充满了忧郁。 客居这个世界，不管我们接不接受，愿不愿意，世界都会以它狂暴、狰狞的面孔直视我们。尽管我们从不敢激怒它，得罪它，但总是摆脱不了它赤裸裸地挑衅意味。一介草民，无权无势，我们哪还有胆量去招惹谁呀。再者，我们这些人，都是一些安分守己，明哲保身的人。对生活，几乎没有任何奢侈地要求，只求平平安安，粗茶淡饭，居有定所，就已经很知足，很满意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无一幸免，噩运难逃。 想到这里，我猛然看到角落里丢弃的稻草人。经过一场劫难，它头上残破的草帽滚落在荒草里，衣服被沤进了泥泞，一只断落的手臂，也不知了去向，稻草人残肢断臂，尸骨不全。 看到此景，我忽然有了与稻草人同病相怜的悲哀，面对许多掌控命运的无形绳索，我们不也是一个受于牵制的稻草人吗？
2014年3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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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荆州市 2014-11-17 22:3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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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黄石市 2014-11-20 19:4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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