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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三年,料峭春寒裹挟着冷雨,无情地打湿了苏轼与长子苏迈踏入黄州的步履。曾经身为翰林学士,名满天下的苏轼,此时却因“乌台诗案”,沦为一名“不得签书公事”的贬谪官员。俸禄的断绝,让他的生活陷入了极度的困境。他只能栖身于那“水云濛濛”,仿若飘摇在风雨中的破败居所,每日靠着“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这般窘迫的方式艰难维持生计。曾经满腔的治国平天下的宏伟理想,此刻如同一盏在狂风中摇曳的残烛,在现实的沉重压迫下,光芒愈发微弱,几近熄灭。
时光悄然流转,三年后的寒食节,卧于病榻之上的苏轼,目光透过斑驳的窗棂,落在院外那株被泥污沾染的海棠花上。花瓣零落在泥地,恰似他此刻破碎的心境。他缓缓提起笔,在《寒食诗》中写下了“死灰吹不起”这般饱含绝望的悲叹。这短短几字,是他生命坠入黑暗深渊时,从心底迸发出的血泪呐喊,淋漓尽致地倾诉出困厄之中无尽的苍凉与悲戚。
命运的转机,悄然出现在元丰六年五月。黄梅五祖寺的住持智清禅师,久仰苏轼的才名,诚挚地邀请他前来小住。二人相见后,智清禅师以虞世南的《蝉》诗“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相赠。此诗看似在写蝉,实则暗喻着禅宗“不依他力”,坚守本心的深刻之道。然而,彼时的苏轼,仍在人生的迷雾中迷茫徘徊,未能即刻领悟禅师的深意。
直至一日,苏轼信步于竹林溪边。潺潺溪水,欢快地流淌着,不经意间撞击在突兀的岩石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这声响,如同穿透层层迷雾的一道光,瞬间如醍醐灌顶般点醒了苏轼。他看到,清泉遇石,非但没有被阻挡,反而激荡出激昂的清音;秋蝉面临寒凉,依旧自由自在地鸣唱。他不禁豁然开朗:生命于困境之中,不正应当如这自然之物一般,以最本真的姿态直面磨难吗?孔子所言“智者乐水”的深邃哲思,在此刻清晰地显影在他的脑海中:水,遇到阻碍时,会溅起美丽的水花;逢着悬崖,便化作气势磅礴的瀑布,它随物赋形,却始终坚守自己的本性,这不正是生命应有的柔韧与智慧吗?
苏轼内心满是欣喜与感悟,他欣然提起笔,在溪边的岩石上庄重地题下“流响”二字,而后又情不自禁地吟出“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的偈语。这已不再是往日对文字表面的执着追求,而是他本心真正觉醒的标志。智清禅师的“不言之教”,宛如一盏明灯,引领着他从对事物表象的认知,迈向了对本心的深刻领悟。尽管此时的他尚未完全超脱尘世的烦恼,但已然坚定地叩开了生命觉醒的大门。
在五祖寺的日子里,有一次品尝禅饼时,那“中有酥和饴”的素点,让苏轼不禁泪湿衣襟。手中的禅饼,看似普通,却让他联想到面团历经反复揉捻、高温烘烤,才最终获得这般香甜的滋味,恰似他自己在“乌台诗案”中所经历的九死一生。他感慨万千,坦诚地向智清禅师坦言:“此前我总是毛病在于太过刻意地显露才华,甚至以自己并不擅长的方面去博取他人的喝彩。”这一番自省,并非是为了躲避灾祸而做出的妥协,而是在历经无数磨难后的通透与豁达。他深知,真正的成熟,是学会在命运的重重磨盘中,始终如一地坚守本心,于苦甜交织的人生滋味中,深刻领悟“相由心生”的禅机。
此后,他将自己所作的《登白莲峰》改名为《半山亭》,并以“千古指人迷”这句蕴含深意的话语收束全诗,刻意隐去了曾经的锋芒。而他所作的两首《禅饼》小诗,更是将个人的悲喜之情,升华成对生命本质的深刻观照,成功超越了苦与乐的二元对立,达到了一种更为超脱的境界。
黄州的四年时光,无疑是苏轼生命历程中的“淬火期”。《寒食帖》中所流露出的困顿与无奈,与“流响”石刻所代表的顿悟与觉醒,一悲一喜,恰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前者是他作为血肉之躯,在痛苦深渊中的奋力呐喊;后者则象征着他的精神魂魄,在历经磨难后的破茧重生。蝉的“居高声远,非借秋风”,深刻地暗合了人的价值无需依赖外界认可,应源自内心坚守的道理;泉的“遇石成歌”,更是生动地印证了“烦恼即菩提”的禅理——困境本身,恰恰就是生命觉醒的宝贵契机。
当苏轼最终离开五祖寺后,这份在黄梅五祖寺所获得的禅悟,如同熠熠生辉的宝藏,始终伴随他辗转于惠州、儋州等地。在赤壁江头,他豪情满怀地高吟“大江东去”,尽显豪迈之气;于岭南之地,他又能笑写“日啖荔枝三百颗”,展现出豁达的心境。曾经那个恃才傲物的文人,已然在禅悟的洗礼下,成功蜕变为“物我两忘”的智者。当岁月的长河奔腾不息,生命的光芒穿越千年的时光,黄梅五祖寺的“流响”之音,早已成为中国人精神世界中,在困境里坚守本心、于磨难中完成涅槃的永恒象征,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在面对生活的重重困难时,勇敢地追寻内心的宁静与力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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