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脚外婆 外婆的裹脚,小小的,尖尖的,但走路四平八稳,做事有板有眼,既有宽仁,又有大量,湾子里没有一个人不服高的。 外婆嫁给外公那天,湾子里有两家办喜事,两家的花轿同时在进湾子的小路相逢,双方轿夫铆劲往前挤,生怕输了火候,误了吉利。但小路只容得下一乘八抬大轿,结果你不让我前,我不肯你进,两家只得叫牵金婆牵着新娘下轿比脚力。外婆的小脚灵巧,抢了头首,张家新娘慌忙中扭伤了小脚,一跛-歪满头是汗,心慈的外婆停了下来,笑着说,我们有缘,不抢。说着牵起对方的手,不慌不忙地踩着啦叭声并肩而行。此时,看热闹的象看稀奇,吹鼓手恨不得把天吹破。 母亲刚满一岁,外公就跟着贺龙走了,解放后才领了个烈士牌回来。外婆为了把母亲抚养成人,一部纺车,纺出了白发,一架织机,织乱了年华。算命先生说,这个女八字 ,前半生一个坎,后半生一个弯,少福多寿有磨难。还真说灵了,苦八字的外婆享年九十有六。 母亲待嫁的时候,是外婆扭着小脚走了二十多里路,然后在我家几亩 “油土出财田”转了转,又看了看两间八柱落地的房子,才同意将母亲嫁给父亲。外婆说,我这个当儿子养的独种姑娘,不能让她和我一样过清汤寡水的日子。 外婆出身书香世家,肚子里还很有点墨水,<<三字经>,<<女儿经>>,<<增广贤文>>记得比蒸菜都熟,尤其八仙过海,杨门女将的故事让我听得饱肚子。她还敢数落孔夫子把 “高”和“岀”搞颠倒了,山叠山的岀字,比云都高,却念岀字;而高上面岀一点,那才叫岀。听了外婆的高论,我们又到老师面前卖乖,老师说从字形上看蛮有道理,这更证明了外婆的高明。 莫看外婆的脚小,但手上的女工稀罕得很,纳的千层鞋,绣的四季花,比铺面上卖的都俏皮,惹得前湾后湾的都来拓样底。之所以外公只要一坐,总是翅着二郎腿,幌着脚下身上的柖牌,就是要别人晓得自己的婆娘如何如何有板眼。我想,我的母亲之所以也能裁会绣,肯定传承了外婆的能干基因。 破 “四旧”的时候,工作队长下令,所有小脚都不许裹脚。外婆的脚不裹布寸步难行,她对干部说,马不钉铁掌能跑路不?我这小脚没有裹脚布缠就象木桶没有箍,就不能干活,不成了懒身婆娘。总之,外婆的裹脚布照缠。 我六岁那年,随外婆到水码头洗衣,码头上尽是穿红着绿的女人,笑声喊声嬉闹声一片。突然,有人掉进通顺河,所有女人惊得象雀子打破蛋的乱叫,只有外婆急中生智,将几条裹脚布一连,一头让人揑紧,一头缠在腰眼,不顾自己也是干蚂蝗,跳入河中,抓住对方头发,硬生生扯上了岸。外婆喝了几口水,对方喝饱了水,两双绣花小鞋也随水流走。事后,有人问外婆怎有砂锅大的胆,外婆一个哈哈响过河,都说裹脚不好,没有褁脚布,借个胆也不敢睁到眼睛做落水鬼。 通顺河到我家门口的西流河,要摆三次渡船,过五六个 “秋千桥”,走二十多里牛坎路,每次外婆来我家,总是累得抱着小脚直埋怨,我怎把个姑娘丢这远,把老娘的小脚都磨平了。我一声外婆,老人家又笑得象观世音菩萨,腰也不酸了,脚也不疼了,抱起我一砣劲。当然,装褁脚布的小袋袋里,毎次都有我欠吃的好东西。 香港回归那年,正在门口与人聊天的外婆,打了个哈欠就归天了,比孙悟空的翻斗云还快。湾子的人说,你外婆是个大好人,活着的时候爽爽快快,走的时候舒舒服服,修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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