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回忆——奶奶的拿手菜

楚凤鳴

故乡的回忆——奶奶的拿手菜
美
美食连连看
08-20
小时候，要说奶奶喜欢做什么拿手菜让我们大饱口福，跑不出这几样：小瓦罐肉汤，蒸渣肉，梅干菜烧肉，五花肉烧豆角，田藕烧肉，炸藕圆子，总之，离不开肉。


七十年代，烔炀河镇上的百姓生活很清苦，城镇居民一个月的口粮都要搭一半山芋干，更不用说全家是农业户口的庄户人家了，哪家饭锅里不是天天山芋和山芋干？真是吃怂了。奶奶之所以每个月能吃到肉，皆是从五十年代末开始，父亲在青海部队工作，母亲在合肥高压开关厂工作。

儿子媳妇都在外地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这在烔炀河镇是不多见的。奶奶因此骄傲的不得了，天天将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黑衣黑裤粑粑头。提着长丝蓝（竹篮一种）上垓（街）买菜时，总是主动大声和人打招呼，不是大锅（哥）喊大锅（哥），不是大姊喊大姊。假如附近村上熟人上垓（街）打货和奶奶寒暄，你老人家高寿啊，她立马笑眯眯地说，哪里高寿哦，我还是个小阿（伢）子哦。

镇上大部分人都认识三婶或是三奶奶，知道她的儿子在部队，媳妇在合肥工作。作为光荣之家，镇政府年画对联年年送。年年初一大拜年，中午十二点之前，我们家的堂屋总是站满了一拨拨老爹们和少爹们，上至镇里慰问干部，下至街坊邻居，四方乡亲，三奶奶长三奶奶短，祝福的话儿不绝于耳。此时的奶奶着一身新做的黑色斜纹布衣裤，雪白的头上扎着黑手巾，腰系黑围裙，脚上是黑圆口布鞋白布袜，像阿庆嫂一样笑意盈盈容光焕发腰杆笔直，手脚麻利地端出最好的茶和糕点，拿出最好的白皮纸烟，感谢和新春祝福话儿一箩筐。真的是托毛主席老人家的福，穷人翻身得解放。

其实，奶奶少年时很苦，到老，户口本上的名字就叫李罗氏，连一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九岁成为孤儿，跟着一个老斋翁生活，常年吃素。假如约定哪天到庙里，就提前两天不吃饭，奶奶也不能吃饭，直到到庙里拜菩萨后，才能吃口饱饭。熬到成家立业，爹爹也是穷苦人家出身，靠打零工过日子。为了生计，奶奶给人洗衣服，带孩子，脱土坯，跑芜湖米市贩大米，赚一点微薄收入补贴家用。二十九岁时害腿，在床上躺了一年，镇上许多人以为她早死了。痊愈后，一条左腿害成残疾，一生不能弯曲，走路一跛一跛。奶奶生了四个女儿，出天花出天花，瘟疫的瘟疫，皆在十二三岁年纪病亡，没有留下一个女儿，仅剩下父亲一根独苗。奶奶经常伤感地讲，要是留下一个姑娘，她也有女儿家走走亲。解放后，父亲参军有了收入，一九五八年，母亲也在合肥找到工作，全家的日子方好了起来。

六七十年代，我和姐姐跟奶奶在老家生活，每个月，母亲都要给祖母十几二十几元，除了日常菜蔬，油盐酱醋茶，家里其他生活用品一概是母亲单独从合肥买好带回家。

奶奶煨肉用的陶罐子，七八寸高，鼓腰状。中间宽，两头窄，边上有耳朵形把手，口顶圆盖。因常年使用，灰色陶土外壳早已浸透着一层油润乌黑的包浆。放到锅台上，简直就是灶王爷本尊一般神秘尊贵。每次用小瓦罐煨完肉，也不用清洗，奶奶立刻拈一小撮粗盐放进小瓦罐，盖子盖好，金贵地收在大碗柜最上边一格，等下一次煨肉是才小心翼翼拿出来，揭开盖，依然扑鼻子的肉香。

楚凤鳴


从我记事起，奶奶隔一个星期就托熟人到镇上食品公司买一斤夹精带肥的猪肉，一斤八角钱，或前夹或后座。拿回来后，切一半肥一点，和豆角红烧，另一半放进小瓦罐，放到大锅灶洞右侧，用稻糠半埋。一顿饭菜烧好，肉也煨得的香软酥烂，肉香四溢，八丈远都能闻得见。大文豪苏轼被贬黄州，虽然然时运不济，但并不影响他对美食孜孜不倦的追求。研制东坡肉时，作了一首词《猪肉颂》，前几句真正小罐子肉汤的绝妙写照：洗净锅，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时它自美。

当饭菜在大桌子上摆好，奶奶总是拖着一条直腿，手扶着锅台，弯腰俯下身子，用湿抹布提住瓦罐耳朵，小心翼翼地移出锅洞，端到灶台上，摆上两只蓝边白瓷碗，揭开陶罐盖，让人垂涎欲滴的肉香，瞬间在灶间和整个屋子漫漫漶漶地飘荡。奶奶先用大瓷勺掏一块肥瘦相间的白肉放进碗里，再用湿抹布提着瓦罐耳朵往碗里倒肉汤。此时，一碗颤微微，亮汪汪，冒着隔世香的小罐子肉汤放在锅台上，相信西天的王母娘娘闻见，定会顺着香味寻来，用蟠桃交换吧。用筷子沿碗边捞块肉，入口即化，一碗肉汤下肚，暖胃腑热肝肠，满口生香，绵绵不绝。烦恼化为无形，幸福瞬间抵达。人间至味莫过如此。毫不夸张地讲，奶奶煨得瓦罐肉汤真是镇上人家一绝，就是镇上各大有名的饭店也是没得卖吃不到的。究其原因，大有讲究。

烔炀河镇上的食品公司，每天杀的猪都是从各个乡下收上来的家养土猪，吃的都是豆腐渣、米糠，山芋藤，各种蔬菜的拉秧等，属于纯天然饲料，没有什么四月肥等给猪催肥猪饲料。最有意思的是每天下午四点多，食品公司赶猪的师傅，准时赶着一群肥壮的猪从街上过，直至赶到文化馆切对面食品公司大院。时间一长，奶奶有一个习惯，每天下午四点多钟，奶奶必定要站在大门口，时不时对着街北头大合作社方向，手打凉棚，聚精会神眯眼张望，只要老远听见一阵阵“嗷-噜噜噜，嗷-噜噜噜”吆喝声，就笑嘻嘻大声地问街上过路的年轻人：“小大哥，今天食品公司赶的都是什么猪，是黑猪还是白猪，我眼睛花，帮我望哈子”，正往南头垓上走的年轻人必定回头认真看一眼即将飞奔过来的一群二师兄，回话：“三奶，今天白猪多，黑猪少”。听到此话，奶奶道过谢，退回堂屋，关上大门，等食品公司赶猪师傅将一大群猪从门口吆喝赶过去后，奶奶重新开大门，失望滴咕噜：怎么又是白地多黑地少？如此几天后，终于等到食品公司赶得猪绝大多数都是漆黑的黑猪后，奶奶果断地找经常帮我们家带猪肉三木子妈妈，请她第二天帮忙带一斤前夹肉。莫约九点多钟，矮胖白净的三木子妈妈将一块新鲜的前夹黑猪肉送来，奶奶千恩万谢，大声寒暄，定要请三木子妈妈吃元宵。三木子妈妈眼睛眯成两个月牙，挎着一篮子菜一边赶路一边摆手“三奶哎，不了，我还要到茶馆上班哦，白客气哦。”


目送三木子妈妈远去，奶奶转身锅台前，将前夹肉放到瓦盆，舀井水用镊子刮毛洗净，切下一块肥肉，将剩下的夹精带肥肉切成长条，放到小瓦罐，小心翼翼放到大锅洞，用稻糠半埋好，开始煮中饭。每到这时，我都自告奋勇帮奶奶烧火做饭。开始，奶奶看我人小，生怕我用长火钳将小瓦罐碰倒，但几次下来，我一边拉风箱一边送稻糠进锅洞，干得有模有样，很是卖力，也就放心让我烧火。可我心里清楚，我哪里是对烧火感兴趣，分明是想着赶快将饭煮好，饭好了，中午有一碗肉汤可喝。用奶奶的口头禅，想喝肉汤想甘了心哦。

说到想喝肉汤，奶奶八十多岁时，常唠叨，这要是半个月不喝罐子汤，夜里都睡觉都烧心，睡不着。说来奇怪，奶奶年老时候，经常喝汤吃肥肉，也不见她血压高血脂高的，从来不发胖，无大病，高高兴兴活了九十二岁归西。奶奶受半辈子苦，但没有大遗憾。奶奶经常讲：人要先苦后甜，日子才好过，先甜后苦就麻烦大了。养成我们作甚事都能做好先吃苦的准备，真等到辛苦的事情来临，早就有心里准备，也就不觉得苦了。

至今，奶奶非黑猪肉不买的习惯也深深影响着我，每次来到肉案子前，都要下意识看看猪肉皮上的猪毛是黑是白，总是觉得黑猪肉炖出的汤就是比白猪肉鲜香。

奶奶煨肉汤受益于黑猪，也因为黑猪，奶奶受了一次好大的惊吓。也是下午四点多钟，快要到赶猪时间，大门没有像往常一样及时关。奶奶正在屋后面的院子里收衣服，当老远听到一大群猪从北头大合作社方向“呼呼噜噜”一路呼啸而来，奶奶急的拖着一条直腿往大门口赶，怎么也来不及将大门关起来。未成想，可能是因为赶得太急，一头肥壮的大黑猪小牯牛一般从大门窜进我们家堂屋，吓得奶奶大声惊呼“老菩萨，妈妈哎，不得了哦，猪跑进来了”，现在想来，那头猪经奶奶这么惊声大喊，肯定也吓得不轻，一头又窜进我家的房里，在奶奶睡的大架子床下的搭板上使劲惊叫乱拱，这一下，干净一生的奶奶更受不了了，这可怎么办？奶奶急的跌坐在竹椅上，央求赶猪的师傅赶快将猪引走。两个赶猪的师傅也是急得一头汗，一边骂着猪“小王八孙子，小挡炮子子的”，一边不停地安慰奶奶，“三奶，你老人家不怕，你不要大声喊，猪也怕人喊，你到边上歇歇，我们马上就赶它出来哦”。奶奶也喊累了，坐在竹椅上捂着胸口一动不动，赶猪师傅等猪安静后，很顺利引导猪推出房间，从大门出去，赶大部队去。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和大姊闲谈往事，大姊调侃说，奶奶养生是吃，小瓦罐肉汤。其实，奶奶煨肉汤从来不是一个人独享，她老人家煨肉汤不但是为了我们姊弟三人，更是无意识地将煨肉汤作为她的拿手菜，招待家里的亲戚，各方乡亲，一路屋里的小娟家，甚至大姊下放的花集公社下面的生产队的社员等。

楚凤鳴

一次，奶奶告诉我们，二奶奶要来我们家走亲戚，住两天，并跟我们唠叨二奶奶年轻时候待人怎样刻薄等等。二奶奶故事，我早听母亲说过，母亲的童年可以说是在二奶奶家度过的。

解放前，因为穷，母亲九岁开始给二婶娘（我们称之为二奶奶）家豆腐坊做帮工。每天早晨四点起床，母亲坐在大锅灶前用力地拉风箱烧开水，实在太困，烧着烧着就倒在身后的柴火堆里睡着了。此时，要是给二婶娘看见，准是左手掐着腰，右手点着母亲的额头，眼皮子嗒嗒地一顿好骂。

天方亮了，母亲匆忙扒几口粥，跟着二婶娘帮厨。眼看着到中午，小镇的青石板路上，会远远走来一个永远穿着一身黑家织布衣裤的小姑娘，挑着一大一小两个椋子（挑水木桶），大椋子是米饭，小椋子是豆腐碴和蔬菜，给豆腐坊的师傅送饭。每当此时，母亲总是逮着一切机会，绕道自己家的门前，问奶奶家里可还有吃的。奶奶双手拢在围裙里，苦着脸说还没有。母亲就快速拿起奶奶递过的大蓝边碗，从大椋子里抄起满满一大碗米饭递给奶奶，转身抄起扁担挑着饭菜快速离开。邻居或镇上的熟人看见，总是说奶奶：“三婶，你真狠心唉，定英这么小，哪能让她跳这么重的担子，扁担压得个子都长不高了”。母亲却总装着没听见，托起扁担换一换肩，将两只肩下的小辫子甩到背后，吧嗒吧嗒的眼泪糊着鼻涕，硬是被母亲用衣袖狠劲地擦去，昂着头快速离开。

在二婶家帮工也有快乐的时候，二婶家的两个女儿对母亲极好，姊妹三人总是挤睡在一张床上叽叽喳喳。有什么好吃的，两个姐姐（大姑妈和小姑妈）总要偷偷留给这个乖巧懂事的小妹定英。一块烤山芋、一块巢笏板子（老家的烧饼）或是一块芝麻糖和糖果子。如果小妹定英干了什么错事，两个姐姐都是想尽一切法子帮小妹瞒过二婶娘。直到我们童年的时候，总是能看见离烔炀镇五里远的中里村（也是李克农将军老家的村子）的大姑妈到我们家来走亲戚，母亲总是热情款待。大姑妈年纪渐渐大了时，父亲还每年带礼物到中李村探望，并留一点钱给大姑妈，大姑妈的亲孙子至今还和我们保持着联系，工作还是我帮助推荐。小姑妈出嫁后一直住在芜湖，我的大姊成家后到芜湖玩，小姑妈一家热情挽留，大姊也就在小姑妈家住了好一段时间，大姊至今很感念。

楚凤鳴

说来好笑，奶奶虽然一边和我咕噜二奶奶以前怎样对她不好，对我母亲不好，可又一边早早就托人买一斤上好的后座子肉，准备二奶奶来时招待她。二奶奶和奶奶俩是亲妯娌，年轻时，二奶奶为人能说会道精明强干，善于持家。家里开豆腐坊，请了好几位大师傅帮忙，日子自然也远远好过我们家。二奶奶丈夫早亡，一生养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解放后，两个大儿子病亡，剩一个小儿子和两个女儿，也就是我们喊姥爷的小儿子和大姑妈小姑妈。姥爷结婚后，二奶奶跟小儿子过，无奈婆媳关系搞不好，姥爷又特别怕老婆，二奶奶就到巢县，跟大姑妈家的女儿素英（外孙女）过，时间一长，二奶奶总感觉外孙女是人家人，总想着回烔炀河生活，这次就是回烔炀河，看看能不能租一个房子一个人过，离小儿子家也近一点。

二奶奶来了，带了二斤苹果，一斤红糖给我们姐弟三人，奶奶接下，也不像往常一样和客人热情寒暄，只是往桌子上一方，说“你歇着吧”，转身到锅台子上忙起中饭。我有很久没见过二奶奶了，好奇站在二奶奶跟前和她老人家说话。二奶奶改不了说话眼皮搭搭的毛病，拉着我的手“儿哎，你长这么大了，你妈妈小时候长得多漂亮，没有我，哪有你妈妈今天哦”。二奶奶说这话是有根据的。妈妈是童养媳，出生三个月就被从柘皋抱过来养的。本来，奶奶已经经中间人介绍，抱了一对从北方要饭过来的夫妇小女儿，那个小女孩生的面黄肌瘦，一头一身的脓疮，二奶奶一看不乐意了，埋怨奶奶：“你怎么这么好讲话，人家中间人说好就好啊，退回去”。奶奶胆小：“已经抱过来了，哪能退回去呢”？“那有什么不能退的，我去退”。二奶奶还真就将那个北方小女孩退了回去，转身就托人在柘皋三星集村找到我的外公，将刚满三个月的母亲抱过来，这一路讲下来，也确实因为二奶奶才有我们至今一大家子。

午饭做好了，一窑锅炒白菜，一窑锅烧豆腐，一窑锅白米虾炒辣椒，一窑锅蒸渣肉，最重要的是一尊小瓦罐煨肉汤。奶奶给二奶奶先到了一大蓝边碗肉汤让二奶奶乘热喝，想来二奶奶在巢县过得确实不如人意。一碗肉汤，一气不歇喝下去，暖胃腑热肝肠。人也像久旱逢甘雨，上下通透，枯树枝子样的脸变得红润起来，沁出细细的汗，放下碗感叹“很久都没有这么好的肉汤喝了”。奶奶又给二奶奶剩大半碗米饭，贴心地将各样菜夹给二奶奶。二奶奶也不客气，像是在自家一样。一顿饭吃下了，奶奶脸色也缓和下来，安抚二奶奶：“你回来就好，有空就经常来说说话，我们都老了，还能活多长时间，有我吃的，就少不了你的”。

两天后，二奶奶须回巢县，将搬家的事情料理一番。我自告奋勇送二奶奶到火车站。一路上，二奶奶拉着我的手，一个劲说着我母亲小时候的故事。母亲长得是多么的标致，多么的有出息，多么的懂事，没有忘记她这个二婶娘。拉着二奶奶干柴一样颤颤巍巍的手，看着越发驼的背，一个劲宽慰二奶奶。“奶奶，您别多想，您从巢县回来，就多到我家来和我奶奶说说话儿……”

楚凤鳴

火车渐渐远去，我紧跟火车跑了一阵，二奶奶将干枯手背伸出车窗外，挥挥手，让我回去，她的白发被风吹得飘了起来，闪着一团银白的光，心里一颤，二奶奶老了，说不出的滋味……

烔炀河车站一别，就再也没有见过二奶奶，再见，已是二零一五年冬至，我和弟弟弟媳在爹爹奶奶坟前烧完纸后，又给二奶奶、姥爷烧纸，规规矩矩在二奶奶姥爷坟上各磕三个头。天地萧肃，荒草依依，坟前墓碑青苔斑驳，一摊化为灰烬的草纸，倏地，一阵旋风，余烟灰烬在风中盘旋，又飘散在坟头，不禁想起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

磊磊磵中石；

人生天地间，

忽如远行客。

……

所有的待客中，奶奶待八家桥老家的亲戚们客，是最具脉脉温情，时令节气，嘘寒问暖，一派古意。一个月里，基本上都有两三家八家桥老家的宗亲一大清早赶到烔炀河镇上，采买日常生活生产用品用具。那些叔伯婶子姑妈们每次上垓，均不会空手叨扰。不是用小丝蓝带十几个个鸡蛋，半袋花生，半袋山芋，就是到大合作社（镇供销社）称一斤红糖。红糖包用草纸包好，再用一小张红纸和草纸一起用细细的纸绳扎称三角宝塔状，煞是好看。实在是没有东西带了，就带一小布袋焦面。每到这时，奶奶并不介意带的是什么礼物，又或是多少，而是眉开眼笑站在大门口，喊正在五一饭店卖早点的三木子妈妈，请她想法子搞来半斤前夹肉，乘着还没有煮中午饭，赶紧放进小瓦罐里煨，这边又将前几天晒好的渣肉拿出来放进锅里蒸，在半熟的米饭上铺上青茄子，再清炒一个白菜，一顿可口饭菜即成。尤其是八家桥的瞎姑妈（瞎了一只眼），每次来，像是心枯了一样，一碗浓浓白白的肉汤下肚，总是感叹说：“三奶，真是托您老人家的福哦，我家里一大家子人，哪里能喝上一碗这么香的肉汤啊，等过一阵子天冷了，我将给您老人家做的新棉鞋上好送过来”。奶奶给瞎姑妈添饭“讲新鲜话，急什么，我不缺棉鞋呢”。现在和家人每每闲聊，瞎姑**话，至今还能让我们一阵感叹。

翻过腊月二十三，马上就要过年了。父亲从青海格尔木出发，正在赶回老家过年的火车上，母亲还没有从合肥回来，奶奶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将梅干菜烧肉、藕烧肉烧好等荤菜烧好，藕圆子炸好，元宵面请人冲好筛好。

楚凤鳴

烧肉的梅干菜，并不是到街上买来，而是奶奶亲自晾晒的。

每年入冬，芥菜上市，奶奶站在门口，拦两担上好的芥菜，差不多一百斤。请人挑到查家坝清洗，在后院铁丝上晾晒5天左右，收下放在荫凉通风处堆放4—5天，待菜叶成黄绿色，叶子变软时，将整棵干菜放进盆里，撒上盐，用手揉搓，等渗出一些菜汁时，便装入陶坛封严，放在荫凉处存放。腌制半过月后，即可揭开封盖，取出梅干菜再在阳光下暴晒，三五天头十天，晒干。经过阳光的发酵，梅干菜散发一股浓郁的香味，深深吸一口，沁人心脾。奶奶指挥我们将整棵乌黑的梅干菜绕成一个个小圪蹴，放在长丝篮挂在屋梁下。乌黑的梅干菜烧肉不仅是奶奶给我们解馋、待客扛把子的拿手菜，更是过年最受全家欢迎的特色美味，没有梅干菜烧肉的年夜饭还是年夜饭吗。

上学后，每当读到鲁迅先生的小说《风波》中描述：“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米饭，热蓬蓬冒烟”这段话时，总是会心一笑，那深藏在童年心田中经验，无形中有了相通相知的亲切和共鸣。鲁迅先生故乡的生活习惯、风土人情和我们烔炀河生活习惯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去年，同俩闺蜜去皖南木梨硔。木梨硔坐落山巅，从古道攀爬上山已是傍晚六点。晚饭时，农家婶子端上一盆梅干菜烧肉，乌黑，喷香，汪着油。饥肠辘辘的姐俩似刚挑了一百斤稻子上的山，一时忘了斯文，筷子不停地捡着油汪汪梅干菜闷头扒饭，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吃饱再说。神情专注，香汗淋漓，红扑扑的脸仿若少女，甚是可人。考虑山里猪肉油重，劝姐俩少吃点，可哪里听得见，一碗米饭下肚，才回过神和人说话，意犹未尽。

二零零四年，随单位一行人到澳大利亚考察。途中，海边一条街上，一个马来西亚华人开的中餐馆里，门前一个小方桌前，坐着一对年轻的白人夫妇，正在呼噜呼噜熟练用筷子扒饭，近一看，哑然，尤其是那位肥胖的妇人，无比享受地用梅干菜烧肉的汤汁泡米饭，吃得专心致志，荡气回肠。细想，很正常，有华人的地方，还能少了少梅干菜烧肉香软酥烂吗？

一蒿子荡远了。田藕烧肉和炸藕圆子，奶奶平时是不做的，只有在春节来临，奶奶认认真真做一回。烔炀河人家，田藕基本是炒藕片或藕丝，唯独奶奶特地寻人家藕田里最后拉秧子的老面藕，刀切成块和五花肉一起红烧。

楚凤鳴

棉柴在锅洞里噼啪燃烧，老面藕在热气腾腾的大铁锅里，合着五花肉一起咕咚修炼，渐渐，五花肉的浓香汤汁被老面藕吸收的一干二净，仿若两个武功高手，彼此欣赏、疼惜，在一腔柴火抚慰下，一起合谋，将彼此内在真气、天地精华毫无保留地交与对方，激发出从未有过盖世神功。出锅了，奶奶剩一窑锅藕烧肉放在锅台上，渺渺真气，四溢升腾，满屋氤氲着老面藕清甜糯香。馋的我们一屋子小孩子跟在奶奶身后，她老人家走到哪儿，我们跟到哪儿，盼望能得一块藕的甜糯或一块肉的鲜香。

再过两天就除夕了（奶奶喜欢在腊月二十八九炸圆子），家家户户都在洒扫除尘，舂元宵面。再穷也要称二斤肉，杀一只鸡，过年氛围越来越浓。一大早，奶奶将糯米煮熟晾晾，嘱咐我和大姊将老面藕用刨子擦成藕浆，将前夹肉、生姜、香葱剁成肉糜，待所有材料放在一起搅拌好，搓成小儿拳头大小的圆子生胚。

傍晚时分，一路屋里，我们家第一个进入过年高潮。煤油灯里添满煤油，照的锅灶通亮。锅里倒入小半锅香油（菜籽油），待油烧热到冒小气泡时，奶奶恭谨小心地往油锅里放十来个圆子，渐渐，圆子金黄，完全不同于平日里任何一样吃食的香味，刺得我们一帮小孩子圠螺蛳一样眼巴巴望着圆子，又围望着奶奶，老人家哭笑不得，待用漏勺将圆子捞出稍稍晾凉，奶奶用筷子夹着圆子“喏，一个人一个”，小孩子们小麻雀一样张着嘴，咬着圆子，一哄而散，缩着脖子一边享用去了。一路屋里，我们家是第一个炸圆子，奶奶总要装上一淘米箩圆子，分散给其他两家及老姑奶奶。

光阴如梭，似水流年，转眼四十多年，奶奶当年为我们烧煮蒸炸的拿手菜，不过是平常人家的一日三餐。至今让我们怀念难忘，口齿留香的，不仅仅在于食材纯天然甘甜本味，更在于奶奶对儿女、对亲情、对乡亲一片挚爱和真情。


现在，每年过年，弟弟总将扎好的藕圆子送一些给我。拿起藕圆子那一刻，仿佛看见烔炀河老家的堂屋里，下午的阳光照在鸡盆上，奶奶拿着饭勺给鸡拌饭喂食，和鸡大声说着话，一幅《诗经》里“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牛羊下括”恬静景象，绝似一副古画；锅灶前奶奶忙着煨肉汤、蒸茄子、烧豆角、炸圆子……

去年夏，从徽州偶得一小袋梅干菜。回合肥后，学着奶奶的法子做梅干菜烧肉，却怎么也嚼不出奶奶当年梅干菜的味道。常常念叨的小瓦罐肉汤就更加成了永远的想念，城市里，哪里去找烧稻糠的大锅灶呢……

楚凤鳴

乡土散文：“三夏”记忆

中国乡村美文
3小时前
已关注

追寻“三夏”记忆
当前，农业生产全面全程机械化，“三夏”（夏收、夏种、夏粮入库）是一件方便、轻松、快捷的事。可是，在四、五十年前，人们用最原始的劳动工具、最传统的劳动方式完成“三夏”，你知道要干多少活，流多少汗，吃多少苦吗？

我出生在农村，记得十二三岁放暑假，农村最繁忙的“三夏”劳动开始了。我与生产队的农民一起下地劳动，亲眼见证了农民伯伯面朝泥土背朝天辛苦劳作的全过程，品尝了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和酸甜苦辣。

夏粮开镰收割时，当时几乎没有任何一件与现代沾边的工具，最先进的算是脚踏打稻机，有的村还是用最原始的稻桶打谷更加辛苦，稻谷全靠农民肩挑背驮来运输，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清苦生活。农民伯伯脚陷入水田里，一手笼着水稻的底部，一手挥舞着镰刀，每个人都在重复着这一动作：弯腰收割水稻。一小捆一小捆地整齐的水稻间隔排列在稻田里，然后大人轮番捧着一捆水稻在打稻机或稻桶里摔打脱粒，这是一件又脏又累的体力活。等到中午时分，大人把稻谷装到箩筐里，饿着肚子、挑着谷子到生产队的晒场晾晒。接着用大竹筛子，把谷子里的稻叶、杂草筛了出来，接下来就是“扬谷子”了，把秕谷扬出去，剩下都是金黄、饱满的谷子。“扬谷子”全靠风力，聪明的人们把装着谷子的簸斗提到头顶慢慢地倒下去，借助风力，秕谷被风吹到一边，饱满的谷子垂直落下，慢慢地堆起一个金灿灿的粮食堆子。有的使用风车，直接重谷子与秕谷、杂物分开，虽然也是体力劳动，这比“扬谷子”轻松得多。

“夏粮入库”是生产队重中之重的任务，如我的家乡高岙村300多户，1500多人，粮田面积800亩，每年需上缴公粮14万至15万公斤。夏收时节，公社驻大队干部、大队干部发动男女老少全部出动，边收割，边翻晒，到太阳下山时，农民用肩挑、板车拉把饱满的金黄的谷子运输到马屿粮站入库。但翻晒谷子并不是天天那么顺利，夏天经常有雷阵雨，如果晒场上人手不够，“抢雨”不及时，晒干的谷子往往又被暴雨打湿了，当天公粮入库不能完成，生产队长就会被挨批，第二天的任务就更加艰巨了。即使晒干的谷子，运到粮站也不一定被验收通过，也有以谷子水分过高、秕谷过多被退回来，第二天重新翻晒、重新扬谷子，真是累苦的要命。但当时的政策，没有一个村欠国家一斤公粮，就是自己没得吃也先缴纳公粮。


吃饭是农民的主要问题，记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亩产量很低，肥沃的良田亩产也只有两百多公斤左右，那么多公粮上交国家后，剩下的谷子也是不多，生产队隔三差五晚上分口粮（按大小、人口分谷子）给农户，队长拿着杆秤，会计报每户稻谷的数量，农户把饱满的金黄的谷子挑抬回家的时候是最高兴的。“补助工分”的家庭，往往分到的谷子质量比长期田间劳作的农户差，因为他们没有劳动力在田间劳动，有的人认为是白吃自己的劳动成果。这一现象一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全面实施才结束。
稻子收割完毕，夏粮入库完成任务后，农民紧接着夏种，农民忙着耕地、拔秧、插田。生产队有的一头水牛、有的两头水牛耕田，为了赶时间插秧，有的生产队曾动用9个正劳力拉着铁犁犁翻的土块，然后犁面（用刀割脸；犁平，最后在7月底必须完成插秧任务。现在已经见不到传统原始耕田及插秧的过程，只是留在老一代农民的心中。

改革开放数年后的一个夏天，我冒着酷暑实地了解了农民的“三夏”工作，这时农民已经从人民公社的捆绑中解放出来，农民获得了生产自主权，极大地调动了生产积极性，不仅完全解决了吃饭问题，而且还有剩余劳动力向第二、三产业转移。更让人欣喜的是，农村粮田流转催生了种粮大户，如马屿的项宝荣最多时，承包约3000亩粮田，“三夏”全部实现机械化。

夏收、夏种、夏粮入库是一道道复杂繁琐的工序、每年不停地忙碌，周而复始，不论雨打日晒，从不间断。而今想来，儿时记忆里的农耕不失为一种文化，一种原汁原味的农耕文化，有趣而难忘。


现在，我再次来到曾经熟悉而又陌生的稻田里，看到的是农机手机械化收割早稻，再多的良田、再多的水稻，也不过是小菜一碟，费不了多少人力和时间就能让早稻颗粒归仓。而昔日的劳动工具——打稻机、稻桶、镰刀，很难寻觅其踪影。2006年1月1日起，我国废止《农业税条例》，全面取消农业税，中国延续了2600多年的“皇粮国税”由此终结。农民再也不需要缴纳“粮食征购”与所谓“加价粮”，农民负担重得到根本性扭转。过去的苦力劳动已经成为历史，农民都过上幸福的好日子。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三夏”的记忆将永远储存在我的脑海里，正是有了往昔的记忆，有了过去和现在的对比，才让我们更加珍惜粮食，心存感恩，知足惜福。

审阅：张贤德

简评：文章真实地反映了农民昔日“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的场景，歌颂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党的政策带来的喜人变化。

终审：严景新

作者：陈桂芬，浙江瑞安人，副研究员职称。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瑞安市作家协会理事，著有文集《瑞安写真》《我是瑞安人》《高峯细语》《高峯人生》，评论集《陈桂芬评论集》等，主编《与爱同行》。

ぷ灵ふ狐ぞ

欣赏了！

ぷ灵ふ狐ぞ

温故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