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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一块砖- 于 2012-7-13 19:51 编辑
红岗山之恋
人的青春年代最易做青春的梦,世代也有青春年代吗?也会做青春的梦吗?两个青春的梦溶合在一起,那又是怎样的梦呢?
从我打着上山下乡的红旗,在那崎岖颠簸的山路尽头,跳下第一辆停住的东方红牌拖拉机,来到桃花初开的一片大山下时起,我的新生活的梦就开始了。大队姜书记给我们这批新来的28名知青讲了话,现在我还记得的是:勇敢的知青同志们,我代表全大队贫下中农欢迎你们,希望你们在这广阔天地里接受锻炼和再教育,让我们共同战天斗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为解放全人类而奋斗!
他的话使我们在分向各生产队住处去的路上热血沸腾。我们四个知青,由一位姓蔡的队长领着,沿着曲折且有时陡峭的山边小道行走,这种路我们从没走过,累得腿打颤,加上草丛中时有小鸟惊飞起来,还有青蛇窜出,吓得汪大宽一不小心摔倒了,扭伤了腿,队长只得背了他走。两边时有农田和茶园,还有许多末开垦的荒地,来到山南一处山坳里,有四五户人家,在东头一户姓朱的人家住,队长介绍,是政治上可靠的贫农骨干家庭。家主朱大伯是共产党员,队里的贫农组长,朱大妈是妇女积极分子,儿子青山是队里的民兵排长,大女儿大兰是队里的学习组长,两个都是共青团员。他们家的房子也是这队里较大的,有三间很旧的土墙瓦盖的平房和二间小偏房,一个土墙院子围着。是原来这儿的大地主作粮仓用的。后来分给了他们。他们家的人早在门前的禾场上迎接我们,站在前面的是大伯大妈,他们伸过来的手又黑又大,使我很吃惊,深深的皱纹纵横交错,皱折里有些是洗不净的尘垢,我的手在他们手里,显得特别白皙细嫩,袅娜纤弱。但那手掌很热乎有力,握得我生痛,民兵排长也和我握了手,他二十岁左右,已长得象画上画的青年农民一样孔武有力,学习组长十六左右,象那些山路边桃枝上青萼花苞样儿,我当时摘了两枝放在网袋子里。她不握手,却早已把我的网袋和提包接进屋去了。一个六岁左右的女孩儿小兰扎一对羊角辫,在她身后跟着,她在堂屋摆好靠背竹椅,请大家坐。她的爷爷奶奶这才从后边小屋出来,看上去七八十年纪了。脸很慈祥,牙少了,笑起来嘴特别大。
屋中间的红木板桌上,小茶碗里早沏了好茶,满屋就有股清香气。我渴得想去端,却不敢造次,等学习组长一个个端过来,我坐在中间,却最后才得到,心里有点呕气,一口气就喝个精光,她笑了一下,把个大黑茶壶提过来,站在我面前不走,让我连喝了三碗。想起武松三碗不过岗的故事,便问这后面的山叫什么,她说是红岗山,我便记住了。我说那天上山去玩。队长说先歇两天,后天到队屋里开会后上山,以后每天都要上山搞事,有你爬厌的时候。又对大伯说你要好好关照他们伢子们,他们的粮食和菜钱,队里会拨给的。又给我们打了招乎就走了,说是还有知青住处要安排。
大伯大妈到厨房去后,三兄妹开始喜笑颜开,问我们武汉的街有多大,长江大桥有多长,武汉人吃什么等等,听我们互相说话叽叽咕咕,不懂,便问什么是“磨石山”(什么事?),什么叫“洋克西和土克西”(城里人和乡巴佬,)什么叫“个办麻底”(一个绊妈养的)等等,问得我们哈哈大笑,心神不安和疲劳都减了不少。吃晚饭时,我们四人的碗里香喷喷的白米饭里各盖着五个鸡蛋,其它五碗菜是小鱼,豆芽菜,山菌,竹笋和咸萝卜。我们在堂屋吃完后,他们才搬到偏屋的厨房去吃,不知为何,我好奇地从后门缝向里瞄,里面小兰在哭,大兰在说她,说家里没有鸡蛋了,只攒了二十个,多的换了盐了,以后大黑下了蛋再给她吃,原来大黑是他们家仅有的一只母鸡,小兰的眼泪直淌到碗里,原来那碗里竟是高梁米稀饭,桌上的菜也只有青菜和萝卜了,我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凉了半截腰,有点惭愧起来。我们四人中,我家条件最差,爸是钢铁工人,妈是纺织厂临时工,可我和哥不仅有米饭馒头,有时还有鱼肉吃,哥参军后我更一人独尊,没人跟我争食,他们三人中两个是半边干部家庭,一个父母都是教师,都比我家条件好。爸妈说我们是贫苦人家,想不到乡下人比我们更穷苦。一路上见到的社员们的衣着和住房,和朱大伯家的差不多甚至更差,我们在这里将如何生活,明天是没有鸡蛋了,还有姜队长说的“搞事”不知有多累,我感到失望和恐惧。
夜晚我们四人睡在东屋的后房里,大妈给我们换上的被褥虽旧但很干净,也很暖和;但我望着瓦缝中透下来的月光,总是迷糊地睡不着。半夜竟听到对面床上汪大宽在抽泣,大妈给他包扎的破了皮的小腿可能很痛,与他同床的沈德奇在小声安慰他;与我同床的韩小林却是丝毫末动,我借着月光细看,原来他那对稚气的大眼睛睁着,泪水映着月光,我便轻轻地给他抹去。我问他想什么,他小声说“妈妈”。四人中我最大他最小,他才十五六岁,又是独生子,在家很娇惯,在武汉上车,他爸妈还拉着他悄悄哭呢,他又问我说这儿这么多山,山上这么多树草荆棘,刚才还听到一些怪声音在叫,会不会有虎狼啊?我听了心里发怵,对这草树间的土屋,老虎能扑倒蛇也能钻进来,但我还是说怕么事撒!有书记队长和大伯他们,还有我李松柏老哥在,更有大兰护着你,她今天都最先给你端茶的,他听了破涕为笑。
书记说的“战天斗地”和队长说的“搞事”,就是要我们在这儿的大小山岗上坡地里砍除杂草荆棘,挖开担开土和石头,垒成一块块大小梯田种粮食,不好种粮的地方,也开垦出来栽茶树。不能开垦的,就栽上杂树,最多的是种茶树了,姜书记说要建成几个分茶场,总茶场就叫红岗山茶场。县里安排我们各公社的知青打头阵,社员参加打一场人民战争。将来我们知青都要搬到山上新做的知青集体宿舍去住。他说话算话,不到两年,我们真有了集体新房,印有知青突击队黄字的大红旗,飘荡在山梁上粉墙青瓦的平房顶上很气派。屋里是统一定做的仿军绿色新被褥,六人一间房,大家都很高兴,因为人多好玩,而且说是要过集体军事化生活,特新鲜。而我却心情沉重不想走,他们三人都搬了我才磨磨蹭蹭最后走。
搬走前两天,奶奶和大妈的眼泪,还有我走时大兰不知为何呆在对面的西房里不出来送我,都令我心里不好受。日日夜夜,这屋子里的样样家具,都沾了我的手印和记忆,我舍不得离开。大伯和小兰送我上山,青山哥不能送,他在大队突击队时,在开山炸石的石场上,为了抢救铁姑娘队里的几个女知青女社员受了伤,断了一条腿,出院后还在家里躺着,只把他的一只钢笔和一本毛泽东选集送给了我;爷爷已过世了,他的肺结核病无钱住院治疗,大队的赤脚医生小李同他在山上扯些草药煮了喝,不能治,他就到山上的集体坟地去了。他留给我们的多是一些常讲的故事,说是花木兰不姓花,姓朱,是他们家的先人,就在这儿住,还有徐寿辉太平军和李先念陈少敏在这儿起义打仗的事,韩小林问他为何要起义,他就又指着他身上在过去社会地主和保长们留给他的一些伤疤,象在生产队里的忆苦思甜会上,给我们讲过去一样唠叨说:“活不下去呗,那有现在的生活好能吃饱,社员当家做主,大家平等,又没人剥削啊。”他走时断断续续给我们最后说的话竟是学的蔡队长的话:“你们年轻人是。。。。。。红岗山早上的太阳,要接好革命的。。。。。。班哪!”弄得我们泣哭得想笑。他还留给我们一些严厉的面孔,对大宽和小林初来时从邻队偷来的公鸡大发雷霆,要他们送回去才没去告诉蔡队长;对我从野地里摘回的西瓜也表示怀疑,问是不是公家田里的?我引他去看了,才相信。因为他以前受到过德奇的欺骗,吃了德奇说是从野莲湖钓来的鱼,后来住在别家的知青说漏了嘴,原来是从集体渔场的木兰湖偷钓的,老人几天心里不舒服,说反胃。第一次狠骂了德奇,说你家大人把你交给我们,我们不教好你,他们会放心吗?集体个人公家私人的财产都分不清,亏你们还在天天争论分什么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哦!他如今睡在山上,灵魂应该是坦坦荡荡的。正是在他和他家里人的面孔上,定格了我的人生座标,今天看来,这真是一些奇异的人和奇异的年代。后人会相信人间曾有这样二十多年美好的童话么?
大妈和奶奶不知我们今天搬,去山上寻猪草时,还说要寻一些我喜欢吃的雨磨菇和地碱皮来给我做汤的,她们用自已的辛劳和情感酿成乳汁,既喂猪又喂人,我在她们家里,是身子长得最快的一段时间。早上说我又感冒了,要补充营养。昨晚她们还给我烧姜汤热毛巾,轮流给我掖被子,弄得我不好意思。其实我没多大事,是要离开了想弄点小题大做,不吃饭,看大兰急不急的。谁知她能看破我的心事,竟只说:“就你鬼。”便不理了。老人们特喜欢我不喜欢汪大宽,夸我收工回来累得不行还帮做家务事,而大宽只躺在床上看小说。德奇和小林则老是缠着长得越来越漂亮的学习组长,谈村里布置的学习心得体会,说是要关心国家大事,争论物质和思想的关系,走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道路的问题;还在家里演节目拉胡琴吹笛子,有时把青山和小兰的家务事和功课都影响了。她们的夸奖使大兰也眼红,因为她连带着受了批评,有时就在一边横我一眼,嘟囔说:“就你鬼,下次不帮你洗衣服了”!
我空着手,腿却很沉重地往山上走。路两边的荒山野岭,许多已被我们开垦出来了,长出了碧绿的庄稼和小茶树,我们为此非常自豪,以为做了开天劈地的事。只有爷爷他们住的那块坟地最为荒凉。再往前走,又是待新开的大片荒地了,我们的新住地就在那里,生活和“做事”永远没有止境,我觉得,我就象这山上的一棵草或者一株茶树,在这儿的阳光和风雨中成长,这儿的山水土地和植物,是这么清新,这么纯朴,在城市里和书本上,是无法了解它们的。只在我的肤色变得黝黑和筋骨开始累得强健时,我才渐渐体会到它的美丽与生气。走在前面的一老一少,正如这山上的老树和小树苗,身上有着土地的颜色和气息。大伯给我担着东西,他的背开始驼了,他这两年已升任大队窑厂的厂长,因为他从小做过砖,会这行。他和社员们一齐空着手办窑厂,没日没夜地干,后人如果有了机械化电气化信息化,可千万别菲薄哂笑他们啊,金字塔不能没有底层,而底层所承受的压力付出,是顶上的多少倍呀。一次砖机的摇把在摇时飞起来砸住他,重伤了肋骨和胸腔。为了赶快烧出砖瓦做知青屋,他没有住院,坚持在厂里边治疗边做事。我在担砖坯时见他按住胸部,在烧出的砖瓦上浇水,砖瓦发出咝咝声响,我想那水就是他的汗,声音就是他的喘息,或者说,就是这红岗山这木兰湖的喘息,因为它们承载了沉重的人类生活的历史,养育了一代代人鲜活的生命。
他的受伤,受害最大的是大妈,起码在做挑土割稻等重体力活时,别人男的搞完后可以帮女人去搞,而她只能自已做了,有次收工晚了,我快黑才回到家,见锅冷灶凉,就知道大妈收割稻子的任务还没完成,我赶到她包割地的田里时,顿时惊呆了!惨淡的月光下,只见竹扁担架在一担装满稻子的框子上,大妈却倒在田边的土沟里,已经晕过去了,我抱起她来,怎么也叫不醒,忙背起她往家跑。山路难走,背上很沉,不知为什么,我的腿却有力,走得很快,我觉得我背的是我的在工厂做工的母亲,我是第一次背她,也是第一次背起下辈的责任和生活的沉重,我泪水涟涟,我觉得我长大了,我在拯救我的母亲,我在承担我的社会。到家后我叫小林去唤来赤脚医生,医生说再晚一会儿,老人就会休克,就无法抢救了。她是锇得虚脱了,累得过度了。
那次最悲怆的是奶奶,她差点吓得晕死,哭得好伤心,一句句数着儿媳的好处。儿媳醒来后,她一把搂住我,把少了牙的口,心痛地往我额上咬。那时我的腿反而无力了,不住地打颤,累坐在地上的小橙上,怔怔地任她抚弄。她们现在到那里找我爱吃的东西去了呢?其实她们早知我们要搬了,从山上的知青屋做好,她们就总是用依恋的目光看我们。奶奶总是唠叨说我们还在长骨头呢,要吃饱饭,知青点那么多人吃大锅,饭不够怎么办,第一碗要少装点,快点吃,第二碗要装得堆起来,免得再去时没有了;要多穿衣,免得着凉;晚上不要掀被子,特别是小林子,她再也不能去给掖了;还有年轻人不听话,在一起象小狗喜欢打架,打伤了奶奶会伤心。。。。。。总之她不放心。她戴上老花镜,做了几个不同形状的花布袋子,要把我们的手风琴和胡琴笛子口哨装起来,人多手杂,免得弄坏了;每缝几针就将针头在花白的头发上背几下,枯柴样的手颤抖着拉线索。我们不想要她做,她不依,晚上也要赶做,怕我们早飞走。油灯把她的影子映在墙上,仿佛是一幅汉唐的古壁画,斑驳在历史的沧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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