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众生大多一辈子围着一套房产转,老实供房,小心炒股,夹着尾巴做人,至于若干处房产,若干房情人,就甭去想了,这样的生活虽然不荣华,有点“鸭梨”,但至少你的良心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被骚扰。 名人则不然,且不说有若干处楼房,若干处产业,就算倒霉住棚子,他们也不会低头图安静,而是凭自己含金量比伦敦奥运金牌(据说每块含金五克)高许多倍的文笔和名气,让草屋变殿堂,让鸡窝变凤巢,例如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刘禹锡的陋室,杜子美的草堂。 千年后,人去了,楼没了,名却还在。我们凡人那套百来平方米,产权七十年的房屋也想要这么几千年几百年后被人惦记着?就别做梦了,也没必要这么想,还是努力工作,老实供房吧。 今天,我们说说一座竹楼,是宋朝的,如今还在《古文观止》里矗立着,被后人惦记,那是为何? 文/刘黎平 表象:落魄官员建竹楼 还把它吹到天上去了 这是公元11世纪的第一个年头,湖北的黄冈,宋朝那时候叫黄州,这里本来是好地方,有大山有江水,又多竹子,当然,这是从自然角度而言,但如果从政治角度而言,这里却不是好地方,还在宋朝的时候,到这里来就职的官员,不是犯了错误的,就是皇上看不顺眼的,要么就是在同事那里不怎么遭待见的。反正,作为一个政治人物,没犯什么错,就不会往黄州来。 这一年,黄州的父母官,叫王禹偁(cheng),从中央下放的,是皇上看不顺眼的一个人。王干部在这个盛产竹子的地方待了三年了,似乎也看不见上调回中央的机会。 47岁的王禹偁在给自己的政治前途作了这么一个判断后,就有了长期待下去的打算,长期待的现象就是:在当地置业。王干部为官三年的收入,似乎不怎么丰厚,这从他的置业就看得出来。 竹瓦使用期只有十年 首先,选的不是旺地,而是那种“人弃我取”的地段,而且是取了之后也看不到什么升值空间的城区荒芜地段。这是在黄州城的西北角,一段城墙已经坍塌了,“雉堞圮毁”,完全是危楼建筑。一大堆危墙当中,荒草丛生,“蓁莽荒秽”,看来不是什么交通要道,没有什么集贸中心,更无学校,不然城区怎么会长荒草呢?所以可判断,这块地没什么升值空间。 其次,楼盘品质很低劣,说白了就是一座低廉的竹楼。王干部薪水不高,又不贪,建豪宅是甭想了,趁着当地多竹子,建筑原材料便宜,而且不怎么费人工,因地制宜建栋竹楼吧,“以其价廉而工省也”。在贪污成风的宋朝,王干部也混得真够凄惨的,建个竹楼吧,已经够没面子的了,材料这么便宜,好歹也得九进十八出的,偏偏只有两间。 而且还有个更严重的问题,虽然这竹楼的产权可能没多大限制,但大自然却给了一个限制:十年。 用竹子做的瓦,十年后就腐朽了,“竹之为瓦,仅十稔(ren,年)”。说得明白些,就是江边上一个使用期十年的竹棚子。说它是经济适用房,还真是抬举它了。 就这么个破竹楼,还好意思跟人说自己在黄州置业了?王禹偁却是个乐观派,文艺青年爱吹嘘的毛病犯了,把自己那破楼吹得像个什么似的。如今的房地产商喜欢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来给楼盘做广告,讲究的就是个能见度高,采光好,视野开阔,王干部给自己的破楼盘也做了个广告语:“远吞山光,平挹江濑”,站在竹楼上,远则能把远处的山光尽收眼底,近则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舀起沙滩上的江水,置换成现代的广告语应该是:“一起床,掀开窗帘,就有美丽的青山奔过来给你养眼;一俯身,就可以舀起一江春水,为您漱口。” 虽说能见度好,视野无障碍,其实也就江边一棚子嘛。还好,这句广告词不是用来蒙业主的,而是用来安慰自己的,危害面不大。 王干部接下来继续吹,居然把一栋破竹楼吹成了多功能音乐厅。从季节而言,夏日,这楼适合下暴雨,因为雨水打在竹瓦上,能发出瀑布的声音,连去庐山看瀑布的路费都省了,闭着眼睛在这里听瀑布就是了,也不知道王干部会不会担心漏雨;冬天,适合下密雪,雪粒打在竹子上,好像是很多碎玉在跳动,带来良好的听觉享受,也不知道王干部会不会担心大雪压垮竹楼。 从音响功能而言,适合练琴,竹楼可以过滤杂音,给琴音做一个天然的调配;适合咏诗,竹楼是智能型大厅,能让你的诗歌更加含有韵味,其实也就是说,没人听你王干部的大作,只好委屈竹楼来听了;适合下围棋,棋子的声音回荡在竹楼里,发出清脆的伴奏音……真是美死了。 以竹楼鄙视天下名楼 王干部吹得一发不可收拾,居然神游穿越历史上的名楼:孙权的落星楼,唐代的齐云楼,汉武帝高五十丈的井幹楼,曹操的丽谯楼……… 王禹偁在古代各大豪华楼盘穿越一番,回到自己的小竹楼,不以为然地说:这些所谓名楼,确实很高,确实很华丽,但干的都是包养娱乐界女星的腐败勾当,不是像我这样有品位有操守的文化人干的事,咱不稀罕。“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 其实,王干部是有机会住好楼盘,在首都开封过好日子的,不用在偏远地区的竹楼里自己给自己打气,是什么让他落魄到这般地步的呢?这里头,有一个很大的秘密,一个事关当时赵家天子的秘密。 缘起: 坚持揭露皇家隐私 导致落魄江湖 这里要说远一点,大家都知道,宋朝第二任领导人宋太宗是第一任领导人宋太祖的弟弟,当时宋朝的对外宣传口径是:赵匡胤觉得弟弟赵匡义(后改名为赵光义)实在太英明了,国家不交给他还真不行,而且兄弟俩的老娘杜老太太,也觉得把皇位传给年龄大的儿子比传给年龄小的孙子靠谱,于是选定赵匡胤的弟弟做接班人。这是官方的版本。可民间还流传一个版本:就在宋太祖翘辫子那年,公元976年,农历十月十九日晚,大雪,三更,皇帝哥哥赵匡胤忽然找弟弟赵光义,单独会谈,期间还饮酒。接下来,赵匡胤睡觉,赵光义退出,但留在宫内;四更,赵匡胤死。死者弟弟赵光义马上奔回哥哥卧室去。这其中疑点太多:死者和弟弟一起饮酒,弟弟一离开,哥哥就死了,下毒嫌疑太大;哥哥死亡的消息传来,弟弟第一时间赶回去,这准备工作也太充分了吧。 这桩疑案称为“斧声烛影”。本着以证据为准,宁可放过一堆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的专业精神,我们不能百分百断定赵光义为杀兄主谋,但有一点不容置疑:死者的弟弟主动阻拦侄子接班。赵匡胤暴毙后,四更,宋太祖的皇后——25岁的宋氏,马上叫来身边的工作人员:王继恩,去叫赵匡胤18岁的儿子赵德芳(并非宋皇后亲儿子)前来商讨接班事宜。其实,有时候身边的工作人员就是身边的定时炸弹,王继恩出去了,带进来的却是早有准备的弟弟赵光义。宋皇后到此刻,知道政治格局已在一夜之间洗牌了,她在承认既有事实的情况下提出:必须保证她们母子的安全。赵光义为稳定死者家属情绪,给出四字方针:“共保富贵”。 宋太宗很不厚道 整个过程中,有一点不容置疑:这位见证篡位过程的皇嫂,前任第一夫人,永远是宋太宗心中的一个阴影。 995年的四月,45岁的宋皇后逝世,追封为“孝章皇后”。然而,一直有着心理障碍的宋太宗处理得很不厚道:他既不亲临追悼会致词,也不容许全体官员前去前任第一夫人的灵堂致哀送花圈,更不按照第一夫人的规格下葬。这在当时的读书人和民间当中引起了极大的不满。王禹偁当时是中央的翰林学士,他憋不住自己的真实想法,发议论说:孝章皇后是前任国家第一夫人,曾经母仪天下,应该按照国母去世的规格下葬。议论传到宋太宗耳朵里,引发严重的政治后果。 在政治上 算是王安石的老师 虽然,宋太宗来路不当的新闻在民间传得很广,不过法不责众,那是没办法的事。但你王禹偁的身份则不同,你是宋王朝的干部,你不注意自个的身份,乱说话,乱点评,有损当今国家元首形象,那好,你给我到一边待着去。这一年,王禹偁从京城下放地方,去了滁州。 在地方上晾了两年,熬到宋太宗也没了,下一任元首宋真宗要各地打报告提工作建议,王禹偁的报告上去了,里面提出变法,好多建议都是后来范仲淹王安石变法的源头,宋真宗觉得人才可用,又把王干部调回中央,委以重任,参与宋太宗资料的整理撰写工作。 本来嘛,皇上给你一支笔杆子,不是叫你发牢骚的,不是叫你揭露的,而是叫你讴歌的,是叫你擦鞋的。王禹偁似乎忘记了前任领导是现任领导的亲爸爸,他本着对历史真相高度负责的精神,把宋太宗那点见不得人的勾当又要写进材料里去。这简直是在逆天,宋真宗看王干部实在是没法栽培了,于是一脚把他踢到黄州去。 王禹偁是个硬骨头,当年被宋太宗下放时,就给中央写信,对皇上提出严肃的批评,这封信叫《滁州谢上表》;到了黄州,又给皇帝写信,说不管遭受官场上政治上什么样的“风摧霜败”,他高洁的品行依然芳香不改。 宋真宗看他没辙了,于是就让他在地方待着,不管王干部怎么打离退休报告,就是不理睬,狠了心让他烂死在地方上。 就在这种背景下,我们刚直不阿的王禹偁老师决定在黄冈置业终老,两袖清风修不起豪宅,只好搞个宅基地,弄个寒酸的竹楼,让自己的灵魂得到一个栖息之所。虽然屡遭打击,但王干部还是蛮淡定的,每天下班回来,穿一身便服,头戴道士们的华阳巾,在简陋的竹楼上笑看“风帆沙鸟,烟云竹树”,以此“消遣世虑”。 刘哥曰: 王禹偁没有再从地方回到朝廷,第二年他就在蕲州去世。但他建起的竹楼,还是矗立在中国良心的高地上。 别说黄冈竹楼是隐士的玩意,其实它撑起的是宁可牺牲仕途,也不牺牲真相的硬骨头精神。 好诗好文 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和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 节选自北宋王禹偁《黄冈竹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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