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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白说废话 于 2013-11-4 14:18 编辑
一
门口有两棵榕树,一棵长满了气根,一棵没有气根,都伸着亭亭如盖的枝叶为路人遮阳挡雨,这在榕树断想--广州印象之十二里已经交代清楚了。忘了继续交代的是,今年春天有气根的榕树命有一劫,差点儿在斧钺之下化为木渣。那天,好像在东莞雹灾不久,一辆十轮卡车从狭窄的背街穿过,大摇大摆地驶向货场。然而,有气根的榕树悬在三米高处的粗壮的横枝不肯相让,挡在趾气高扬的车厢前面。司机想强行从横枝下钻过去,横枝毫不客气地划破了车顶的几个纸箱,把里面的货物挑了出来,一时间,五颜六色的小旗帜和土黄色的马褂满天飞。
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来,操着一口流利的白话说,老板,想想办法啦,把这棵树搬开。
树怎么挪开?我迟疑地走到门口,打量起这个脾气暴躁的人。他脸色比较黑,由于生气的缘故,黑里发亮。他指着门侧的榕树说,前年我就跟你们老板讲过,这棵树会成为你们公司的拦路虎,现在果然应了吧。
原来是老客户,比我在公司的资格老多了。我不敢怠慢,和颜悦色解释道,放倒一棵绿化树不是那么简单,先得要房东同意,然后再去申请,公章都要盖好多个。
办事真拖拉。现在中国不是一切为经济服务,一切给经济让道吗?具体到一棵树,中国就把它没有办法了?黑脸人一口一个中国,仿佛他是外国人,专门来找中国茬的。我只好息事宁人地说,把货就下在仓库外面,我们的人来搬进去。
不行,你看天色这样阴暗,说不定又有雹灾。等你们搬进去要多长时间。你知道这是什么货吗?查韦斯总统去世,委内瑞拉要举行大选,这是副总统马杜罗支持者的竞选装备,说了你不懂,中国不用这些东西。
我望了一眼卡车,是来自东莞的,无外乎是统一的服装旗子等货,于是笑着说,我们是不用这些东西,但别人用,还不是要找我们买。在上个世纪初叶,我们也玩过这套把戏,不过还没有铺开就谢幕了。
黑脸人垂下头,声音略带嘶哑地说,查韦斯深得人民的爱戴,马杜罗是查韦斯事业的继承人。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大选因我失利。今天这车货来这里,后天送机场,三天后还有十车货直接上海轮。
原来是查韦斯的粉丝,我理解,商人里也有热衷政治的。但热衷外国政治的却很少,除了中情局和国安部。我试探地问他,你们委内瑞拉人----
我是印度人。他粗暴的打断我的话。我望着这个跟我同肤色人摊开手,表示无话可说了。
恰好房东路过,弄清了缘由,说了声这么点小事,就上楼拿了一把斧头来了。说树我不敢砍,树上的那根横枝只管砍掉,能过车就行了。
黑脸人眼睛一亮,从房东手上接过斧头,蹬蹬的几下就上了树,他望着目瞪口呆的我们,得意洋洋的说,我来自于伐木世家,直到十五岁来中国前,我一直随祖父在喜马拉雅南麓森林砍树。
黑脸人砍树确实内行,挥舞一把并不锋利的家用斧子瞄准部位,在树身分丫处斜砍几斧,又掉头回砍几斧,砍出一个三角形的伤口。木屑纷纷溅出,仿佛是血肉横飞。不大会,碗口粗的横枝直径被斧刃啃掉了大半,再也托不起远伸七八米的枝叶,在榕树一声痛苦的呼叫中,扭曲着栽倒在地,活生生地从树身上分离开来。黑脸人兴犹未尽,扬起斧头,又挥向另外并不碍事的枝桠。房东张口欲言,最终摇摇头走到一边去了。等黑脸人从树上跳下,刚才还是青枝绿叶遮住半边天的榕树成了孤零零的矮壮木桩。像从战场下来的伤兵,萎靡不振。
十轮卡车摇摇晃晃进了货场,犹如我们见到过的机场一名科长一样,大腹便便喘口气都很困难,却又显得神气十足不怒自威。下完货,黑脸人满意的与我挥手道别,然后倒退着指挥大车开出货场。在那棵伤痕累累的榕树前,被未及时清理的树枝跘了一跤,头部撞上坚硬的树身,后脑勺破皮了鲜血直流。黑脸人爬起来,横眉怒目瞪了光秃秃的榕树一眼,又无可奈何的干笑一声,爬上车走了。房东望着他的背影幽幽地叹息,他还要倒霉的。
榕树结结实实报了截肢之仇。
二
遭受了斧钺之灾的榕树,我以为自此后一蹶不振,再也不会无私地为人世贡献出绿荫,虽说没动它的根本,但斧钺加身也是伤筋动骨了,没有三五年的蓄养,很难恢复当初华叶如盖郁郁葱葱的景象。南方没有冬天,我想到下了一车货后,汗流浃背,却再也不能坐在它的树冠下,享受微微的自然风吹拂,心里就有点失落,不由得怨怪那个黑脸人了。都说印度人温和忍让,连他们的国家独立都不是靠流血牺牲得来的,而是靠绝食求来的。这个印度人的火爆性格,怎么跟圣雄甘地的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相去甚远?
每天等候校车的家长和儿童,还是在光秃秃的榕树下叽叽喳喳。只有阳光偏大的早晨,才稍稍移动步子,到那棵没挂气根的榕树下焦灼地望着远处的路口。每逢此时,长气根的榕树就显得特别孤寂,连在风里拍打叶片的能力都失掉了,只能沉默地面对苍天大地。当然,还有我早晚陪着他,可我也寡言,常常是人影靠着树影,被马路对面昏黄的路灯斜斜地推倒地下。一对沉默寡言人,就在万物复苏的春天交换着无声的心曲。
这种时日没过多久,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我发现,光秃秃的树干顶部一夜间长出了无数枝条,最长的两三寸,短的刚顶破了粗皮,蚂蚁触角一样细小。嫩嫩的鹅黄色,照亮了人的眼睛。次日,榕树抽条更多了,树身上也有新芽破皮而出。昨日的枝条已经有一尺来长了,叶苞密密地伏在枝上,像躁动在母腹的婴孩,随时都会分娩出来。饱受摧残的榕树不想错过这个万紫千红的季节,使出吃奶的力量,要去拥抱灿烂的阳光。
在酷烈的夏季,黑脸人又来到了货场。他微微抬头望着新生的榕树,不无惊讶说,生命力够顽强的,又如以前一样枝叶如盖了,就是瘦了一点。
这次他是为非洲最大的岛国购买竞选用品的,民主是他的衣食父母,他一家专门做竞选用品生意。所以他天生痛恨专制独裁,因为那种政府使他无钱可赚。这次他在东莞又下了几十万套的订单,执政党和反对党各一半。马达加斯加的两个候选人都不是他的偶像,赚两边的钱都心安理得。但他不能将两边的货一起运到塔那那利佛,那会得罪岛国政界所有的大佬,以后就别想在那里混了。所以,他来我们公司商量,黄色竞选用品在我们仓库存放几天,走海运到图阿马西纳港口,红色的直接飞到首都。
黑脸人性子比较随和,正事早已与我们老板谈妥,来货场只是确定放货的仓库。行走途中,他和我随意拉起了闲话。他说他是印度东北人,炎黄时代从黄河流域迁移去的。他的祖先在传说中的涿鹿之战中被打败了,逃到了次大陆,迄今还没有完全信仰梵天、毗湿奴、湿婆三大神。和印度南端的黑人一样,在白人统治的社会里受尽歧视。初中毕业,十五岁就来广州投靠做生意的叔叔。十几年来,在这里学会了普通话和白话。
我点点头。就语言层面来说,他更像中国人和广东人,我更像外马。普通话我说不标准,白话听来都觉得别扭,到菜场去买猪前蹄,人家非要说成猪手。手是什么?人类进化几十万年才出现的劳动器官,怎么能在语言里移植到猪的身上?一盆香喷喷的红烧猪蹄端出来,想到手字,你还下得了箸吗?
这时,东峻广场那边总公司的电话来了,我赶忙起身走出仓库接听。老总告诉我,黑脸人的货只能放在仓库最里边。老板说,这个人付钱很不爽气,上次的余额至今没有结清。老板叹口气又说,以前他不是这样的,跟我们中国人学痞了,有钱也不肯付账。
我笑着说道,这证明了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古时候能同化最顽固的犹太人,今天也能同化最另类的印度人。
在老板哈哈大笑里,我走进仓库。黑脸人抬头询问,老板来的?见我点头,他得意地说,我和他是多年的朋友,你们公司搬到东峻广场的时候,我还义务为他看过风水。哦,你不知道,我是香港苏民峰大师的挂名弟子。公司的风水很好,立向、消砂、纳水都是大吉,特别是门,千里江山一向间,千斤的门二两的厅,门的朝向很重要。不好的是货场,这棵树挡住了生门。当时我就说要把它砍掉或者移走,你们老板不听。现在怎么样?生意不死不活吧。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向窗外,仿佛看见刚刚恢复生机的榕树打了一个寒噤,青翠的树叶正在觳觫发抖。幸好老板不相信风水,不然这棵树早已尸骨无存了。树也会记仇,第二天黑脸人送货来无巧不巧的又在树上磕了一下,这次是额角,到医院缝了三针。他捂着额角回到货场,绕着气根纷飞的榕树转了一圈,最后握着拳头挥舞了一下,就像年头挥舞着斧头一样凶狠,但这次榕树不怕他了,我隐约听到榕树桀桀笑声,注目望去,原来是挑在新枝上的一个塑料袋在迎风摆动。
三
八月过去了,那个岛国选举在即,黑脸人没来,存在货场的选举用品也没提走。
九月过去了,那个岛国选举完了,黑脸人没来,存在货场的选举用品也没提走。
老板十月头来过一次货场,望着堆满选举用品的那个仓库唉声叹气。十月底,老板又来一次货场,还是望着堆满选举用品的那个仓库唉声叹气。他告诉我,黑脸人把货装混了,把反对党的标志送给了现任总统,总统大发雷霆,要治他操纵选举罪。他漏夜逃亡邻近的留尼汪岛,在印裔朋友家里躲着不敢离开。
那是法国海外省,可以自由出入。他怎么不回印度或者广州?我问。
他敢回来吗?差东莞厂家几十万货款,差航空公司十几万运费,差我们的保管费和上次的欠费也有十多万了。他那个小公司卖掉也还不起。老板指指仓库说,我在考虑,这些破布烂巾丢到什么地方好。丢进海里,人家都要污染费。
丢了,太可惜了,再说,黑脸人万一回来提货怎么办?
老板哈哈大笑,他回来正好,我的仓储费比他的货款还多,他把仓储费交了,我就把货物还他。这种破烂,哪个加工厂做不出来?关键是要腾空仓库,耽误一天就少了上千的收入。
我们谈谈讲讲不知不觉来到大门口,房东正在给榕树下的花坛松土,见到我们点一点头。指着榕树说,到明年这些枝干就有碗口粗了,又会像以前一样为路人遮风挡雨了。老板摸了摸花白的头发,饶有兴趣的围着榕树走了一圈,这就是黑脸人砍过的树,半年多一点就恢复了原貌了。
可惜砍树人恢复不了原貌了。我悻悻地补充道。
老板侧脸看了我一眼,对我的话不很赞同。他十五岁就闯世界,该经过多少风吹雨打?平安度过两次金融风暴的人都不是那么容易倒下的。
房东却不赞同老板的看法,他说:我前不久跟香港风水大师李居明有过一面之缘, 李大师的理论跟苏大师不同,这棵树不仅不是破财之门,而是招财童子。你们看,以前的那根粗壮的横枝,不正是童子在礼貌的请客进屋?现在缺了横枝,形象上就差远了,但还是上好风水,有一个招财童子一天到晚守在门口,你想不发财都不行。
老板和我不约而同大笑起来,同样的事物能作不同的解释,风水和这世界一样奇妙极了。我觉得榕树也受到笑声的感染,正在悉悉索索窃笑。晚风从机场高速路那边刮来,把那些含有胶质的叶片吹得啪啪作响。这棵不开花的树却很开心,粗壮的树身举着一大捧孱弱翠绿的枝条,正在夜的灯光下翩翩起舞。我恶作剧似的想到,有朝一日黑脸人再来货场,看到这个命里的灾星,该作如何是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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