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唐科智 于 2014-8-27 15:22 编辑
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
“老男孩”拐子二叔
拐子二叔，是我的远房堂叔，也是我的小学老师。还记得他变瘸成拐子的那一年，我正在县里中学上高二。回家问起母亲原因，她训斥我：“小孩家家，管么子大人事！”
拐子二叔也姓唐，家中原是富农出身，年轻时也过过几天少爷日子。几场运动下来，家业凋零，父母早死。他身子单薄，干不了体力活，就凭着在私塾攒下的老底子，分配在村上初小担任代课老师，挣着一点工分，勉强糊弄嘴巴。因为唯成分论，他一直转不了公办，吃不了皇粮。好在他光棍一根，赤条条无牵挂，人也想得穿，得过且过，日子倒也安逸。
我在村里上小学时，他就一直教我语文课。那时他已经40出头了，成天裹着件土黄色中山装，皱皱巴巴，脏脏兮兮，不修边幅，村里调皮的小孩都背地里叫他“土鳖黄”或是“大便唐”。因为我打小性子沉静，喜欢读些杂书，尤其是明清小说，语文课特别是作文，成绩特别突出，加上又是亲戚的原因，他就一直很疼我。我心中虽然明了，但是在学校里，他对我从来没笑过。有一次，我上课时喊漏嘴，叫了他一声“二叔”，被他拎到操场，灰头土脸臭骂了一顿。他给我下了死命令：“在学校再听到你喊‘二叔’，滚回家去！”在儿时的记忆中，在学校的二叔，和在我家跟父亲拼酒的二叔，不是同一个人。
有一天快放学了，他把我叫出教室，“你的作文在县里得了状元哒，回去跟爷娘说一哈，我要过去吃夜饭，你们要杀只鸡子给我吃啊。”我接过红艳艳的奖状，还有奖励的钢笔和笔记本，乐颠颠地跑回家报喜。听到好消息，母亲开始烧热水，父亲赶紧撒米捉鸡杀鸡。天擦黑的时候，我就听到二叔远远地在跟村里人打招呼：“我要去我堂哥家喝酒，吃鸡子，他家小公子作文得哒头名状元。我这当老师的，脸上也有光唦。你家化生子（老家骂人语，指对方儿子）每次语文就考十几分，作文狗屁不通，杀年猪，搭戏台，八抬大轿请老子喝酒，老子都不去！”
煤油灯点上，喷香的红烧鸡子端了上来，隔壁糟坊的酒也送了过来。二叔自斟满杯，举起向父亲祝贺：“哥呀，小公子不错咧，得哒头名状元，要好好培养，一支笔，有出息！”还对我叫道：“你也要喝一点，喝一点，等会我要问你，作文有啥子秘诀没得？”我当然说不出啥子秘诀，反正就照着小说里面写就是。那晚，他和父亲一起把两斤高粱酒干得精光，半夜时我和哥哥把醉醺醺的二叔扶回了他在学校的破屋子。
第二天，他把我叫到他屋子里，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昨天喝酒喝多了，搞忘哒。这是《古文观止》一套，送给你，都是锦绣文章，好生学，必有长进！”我翻开书，上面空白的地方都被写得满满的。“这都是我做的眉批，你可以参考一哈。”从此，我有什么疑难问题，我都会放学后等在他门口。渐渐地，我知道了西昆花间、山水田园、春秋笔法、郊寒岛瘦等等，在他的教授下，也读过《论语》、《老子》、《菜根谭》等等。
二叔真疼我，我听母亲说，他有好几次私下求父亲，把我过继给他当儿子，为他养老送终。父亲当然不会情愿，他说了好几次，父亲差点翻脸，他也只好作罢。我考上县里高中，他过来喝酒。喝得满脸通红的他对我说：“好生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啊……晓得不？考到县里去，省里去，京城里去。再也不要回这破地方，不要像二叔那样，窝窝囊囊一辈子……”那晚，他哭了，哭得像小孩一样，至今我还能记起他哭得一塌糊涂，哭得肩膀一耸一耸、鼻涕眼泪一大把的样子。
后来，我到省里上大学，又到外省工作，渐渐地，失去了二叔的讯息。他变成拐子的那年，我还在上高二。直到今年返乡，才在村里人嘴里得到他的消息。他天生是颗情种子，也是个酒鬼子，吃粉笔灰挣下的一点钱，不是花在女人身上，就是送给了糟坊。大姑娘没人愿搭理他，他就每每与有夫之妇打成不可开交。有天晚上，有女的敲开他的门，哭诉被丈夫打得遍体鳞伤，二叔怜惜她，当晚她就没回去。第二天一早，怒气冲冲的女人丈夫，带着一大帮人，抡起铁锹，把二叔的左腿擂折了，吓得女的乖乖跟着丈夫回了家。二叔自觉理亏，没报警，也没胆去闹，就找了个乡下郎中，敷点草药，在床上硬生生躺了几个月，最后落下个一瘸一拐的毛病。
突然有一天，人们都说见不到拐子二叔了。他是孤儿，又是老光棍，虽说村里人纳闷，也没人真地去找。后来，听人说在邻县见到过他，好像入了丐帮，当了讨米佬，整天拖着条残腿，拄着打狗棍要饭呢。父亲去邻县找过好几次，都没有找着。
今年回乡，母亲说：“你拐子二叔，一辈子没享过福咧，爷娘疼惯哒，长不大，他一辈子就是个老男孩啊。当了讨米佬，哪搞得到热饭吃？现在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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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安徽省铜陵市 2014-8-27 15:1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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