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皮匠 上世纪70年代,县企业局乡镇综合厂开设的皮匠铺,所来光顾的顾客中,修鞋补鞋的少,定做男女皮鞋则多些,尤其是夏天里定皮凉鞋的更多。原因是在那个生活贫困的年代,人们的脚下穿的都是手工布鞋,烂了自己去补一补或扔掉。皮鞋在乡镇开始流行,那些当干部的、当老师的、做医生的,也就是说不穿草鞋下地劳动的那部分人,他们手里都有几个活钱,为讲阔气,就去找皮匠师傅定做一双皮鞋,也有用皮鞋作结婚妆新鞋穿的。那时的人工不值钱,皮鞋的价格也低廉,算是收取了材料费。 乡镇综合厂的各门市,一条街乃至一乡镇只有一家,所以生意普遍的景气。其实,门市生意的好坏、赚钱的多少,与师傅们并没有多大关系,因为综合厂所有职工的待遇,拿的是大集体的“靠工分”和每月领取极少的生活补助,农忙时,综合厂所有的干部职工,都要回生产队支农。平时上班,师傅们只要服务态度好,手艺过硬,产品保质保量就行了,但有活必须要接,力所能及的不得推辞和拒绝。各门市所需原辅材料由综合厂统一采购,为降低成本,综合厂又开设了如木器厂的锯板车间、油漆车间等,就连小小的皮匠店也有了专门做硝皮的车间。 传统的硝皮行业,当属皮匠的一个分支。硝皮师傅主要用硭硝(俗称皮硝)对动物皮类进行一系列的加工处理。比如牛皮、猪皮、狗皮、兔皮等,使皮质变得柔软,皮毛不生虫,不掉毛。为皮匠、皮革厂、服装厂、箱包厂进一步的深加工各类产品,提供原辅材料。 回忆起自己在几十年前曾生活过的地方,就有一条明末年间建起的老街,老街的规模不算大,狭窄的街道上,在当时也兴办起乡镇综合厂。一排矮小的砖瓦厂房里,酒坊、缝纫、打铁、剃头、家具、篾器、补鞋、刻章样样都有,极大地满足了当地人生产生活的急需。 就在老街一古庙背后的小河边,有综合厂补鞋门市部开设的硝皮车间,说是车间,其实就是用几床芦席搭起的一遮阳棚,全车间职工仅1人,人们也不称呼他车间主任、班组长什么的,叫他“硝皮师傅”。不知道“硝皮”其意的,就叫他“俏皮师傅”,也有人以为他姓“肖”,称呼他“肖皮匠”。 对肖皮匠的了解,缘于我在综合厂的服装店学过几个月的裁缝手艺。弃学的原因,是师傅说我的手指长的粗,穿针不行,不是做裁缝的料。同在一个综合厂,所以,与肖皮匠有些交往。如我,平时遇见他,则喊他一声肖师傅。 俗话说“卖肉不守案”,肖师傅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每年的立秋过,他早上到厂里去点个卯后,就甩着手出去收购动物毛皮。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天,到处去打听哪里有没有冻死牛的,打死狗吃狗肉的。因我地是湖乡,以种植水稻为主,所以养非洲水牛多。热天里水牛可凫水,热它不死,可冬天里寒潮降温,下雪起凌,牛屋里冷得像冰窖,有时也会冻死体弱的老牛。 江河湖网地域不养羊,也不喂马的,肖师傅收购毛皮,也只有些水牛皮可收,再就是些狗皮、母猪皮、野兔皮,黄鼠狼皮一般是卖给了供销社走了外贸。这日子一长,肖师傅就连十里八乡各村组,那个队养了多少头耕牛,黄牛多少头,水牛多少头;那个湾子里有多少只狗,其中有多少只黑狗、白狗,多少只黄狗、花狗,这些他都清清楚楚。 “牛死不放草”,有些老牛晚上都还在嚼枯草,可到了夜里,经不住骤来的寒冷,就四脚朝天地死在了牛屋里。生产队将死牛剥皮,把杀出的肉拉到街上去卖钱,剩有的牛杂用开水煮至半熟,分给各家各户。主妇们交干辣子去煨一罐子萝卜汤,全家老小难得地一回解馋。 牛肉交白萝卜,是我地酒席宴上一道传统的菜肴,其主要烹饪工艺是用文火去煨,耗时较长。味美汤鲜,营养丰富。经济困难的时期,是乡下人难得的美味,生活水平的提高,现在却成了百姓餐桌上的家常菜。 硝皮手艺的肖师傅,当然是操刀的好手,三下五除二的,不一会将一头死牛的皮剥下,骨肉分离。拆下的牛骨头,队里权当是付给肖师傅杀牛的工钱。他与队干部讲好牛皮(带牛角)的收购价,生产队安排社员把牛皮用草葽子绑紧,用板车连同牛骨头送到肖师傅硝皮车间的小河边,然后,送牛皮的社员打张领条,肖师傅盖过自己的私章,所有手续齐全,送牛皮的在综合厂会计手里领完钱,回去上交给队里。 忆起私章,往事如昨。私章是个人印章的简称,上世纪的农村,家家户户都有一枚户主的私章,虽起不到“皇帝诏曰”之用途,但乡村里社员支款、支粮,年底分红都得盖章,为减少纠纷,缺少了就办不成,比现在身份证的作用还大。如今私章再不盛行,签字生效。要找私章也难寻,仅限于金融支票,法人身份,画家手中,古玩店里在延续使用。 送牛皮的人离开综合厂时,为拉“回头客”,肖师傅会送其一根牛皮带料,因为,牛皮带料是综合厂公家的,是不要钱的,在自己权限范围。生产队送给他拿回家的一刀死牛肉,(这是给人杀猪宰牛的规矩,意为取彩)哪才是自己真正的实惠,这就叫拿公家的东西赶人情。 难怪说,人只要掌有芝麻大的权,就会萌发贪心,不过肖师傅只是贪嘴而已,话说回来,也不能坏了传下来的这一刀肉规矩。多年里,也不知肖师傅为养牛户剥下多少张牛皮,吃了多少刀别人送他的死牛肉,人们只知道他的酒量大,天天吃肉喝烧酒。 肖师傅把所收来的牛角,卖给刻章的雕章,打铳的去装铳药;积攒的牛骨头卖给外地的饲料厂作原料,有时多得用汽车拉运;还有硝皮时刮下来的猪毛,卖给猪鬃厂制毛刷;牛蹄卖给明胶厂去熬胶等。这杂七股八的,算起来收入颇丰,酒钱不愁。有如戏文所唱:“无钱的人抽纸烟,人丢我捡”,反正综合厂领导管不着。有时,肖师傅也买上几包好烟去敬奉领导。 生活贫困的年代,人一个个瘦得像芦柴,一头头牛皮包骨像风车;开春死老人,过冬死老牛。老人们说,这春上死人不吉利,缺医少药的年代,人要变鬼没办法,要死也拉不住。一个冬下来,不知要死多少头耕牛,生产队在春耕前,总要安排喂牛的内行人,到丹江口等地去买回耕牛。带足干粮,肩背布伞,手持树条赶着牛,一路辛苦操劳。来回有多远,全靠步量。 肖师傅河边的简陋硝皮车间,有一较大的水泥池,是用来浸泡毛皮的。说起这口水泥池,此处原有一台“6——8”型柴油机机房,池子是用来盛冷却循环水的。硝皮车间还有一烘干毛皮所用的土灶,再就是一乒乓球台大小的木案板,也有马架、竹篙等,这些就是硝皮车间所有的生产设备。 冬天里,肖师傅把收购的牛皮用石灰水浸泡在水池里,上面塌几床烂芦席,也不管它,也不动它,收回一张,扔进一张。毛皮也不会泡烂和变坏。为什么呢,这个我是知道的,也可能不识字的肖师傅直到死的那天,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冬天的水是“腊水”,泡东西不会坏事;再就是用石灰水泡毛皮的方法,是他师傅传下的,是不能改的。究竟为什么呢,因为我是老街里稀少的“文化人”,文凭是“老三届”,“造反”搞的学校停课,回家务农。碳酸钙,是我在中学化学课学过的知识,澄清的石灰水的表面结有一层白色物质,像一层薄膜,能与空气隔绝,所以,浸泡在水池里的毛皮,有如真空包装一样,以杀灭附着在皮毛上的细菌,从而不腐烂变质。 到春来,百花开,春耕犁耙水响,肖师傅再也不去打听哪里有牛死马亡的消息了,他怕别人说自己不清白。咒春耕春播大忙季节死耕牛,如挖祖坟,多不吉利。即使是有牛死,别人也会将牛皮送来或来请他,因为送牛皮的社员谁不想要一根牛皮带,又可以扎进白衬褂,还可以挂一串铁链子钥匙,牛皮带不知有多洋气。与芝麻梗裤带、麻绳子裤带、用抽水机皮带割的裤带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水泥池里浸泡的毛皮不是一张二张,足足一整个冬收购的毛皮,全靠肖师傅一双手加工出来,又脏又累。为了鼓干劲,解疲劳,也经常看到他三天抽一条“游泳”牌香烟,手里在干活时,为过酒瘾和解渴,一口吹光一瓶啤酒的情景。 肖师傅早起晚归,每天工作在小河边的遮阳棚硝皮。在先一天将几张毛皮从水池里捞出,用竹篙撑起,阴干水分,然后进行硝皮加工。首先把毛皮搭在木马架上,用两端带有木柄的专用削刀,去一层层地削刮掉毛皮内层的皮肉。然后将毛皮平铺于案板上,朝毛皮上喷洒清水,使之受水湿润好拉抻毛皮。用事先配制好的硭硝溶液,把刷子蘸湿透,在毛皮上去均匀地涂刷,等晾干后再刷,如此重复多次,直至溶液完全浸透毛皮为止。晾干以后用手均匀地揉搓,再去涂些米粉后,最后根据皮子的用途,划割成若干小块,用重物将硝好的皮压平整,这样,一张张熟皮子加工而成。 经存放一段时间后,臭气全无,拍净米粉,即成为缝纫加工“皮货”的上等原料。肖师傅交综合厂仓库是按厂里记载的收来的数量,一张熟皮去蒙一张生皮的眼。 涂刷硭硝溶液时,等着毛皮晾干,如遇到天雨,肖师傅便从木器厂拉来木屑烧起烘干灶。此灶就是一倒扣的破水缸,水泥填缝后,再用稀泥巴糊平。倒置的缸口有续柴的灶门,倒置的缸底錾有一碗口大出烟孔,像个瓮炉。烘烤时,将毛皮放在灶上,来回慢慢地拖动,使之烤干后,再去刷一遍硭硝溶液。 肖师傅究竟何姓,又是哪里人,老街人都不知道,谁也不清楚他。有人问起他哪里人,从哪里来这些,他总爱开玩笑回答说自己是天底下的人,从铧子田里来。综合厂的人也只知道他是从当地一村窑厂被接过来的。但从它会哼梆子戏,如《四郎探母》那些传统唱词,我揣摩他是河南老乡。 湖北人遇见河南人,习惯称呼为老乡,至于其由来,估计是在地理上与两省相连的大别山有关,也背地里叫别人河南“呔子”,不如像叫江西“老表”那般亲热。那些年,总听老街人常说起,河南经常发大水,庄稼被淹,田地颗粒无收,日子不好过,于是就有许多人到湖北来谋生。如赶着毛驴拉板车卖石灰、卖土陶器,也有做砖瓦烧窑的,就连小孩也在街上玩杂耍讨钱。当地的农场那些开垦种田的,十有九是些逃荒过来的河南呔子。 在我印象中,肖师傅是一个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硬汉。经他手硝出来的皮子皮质细腻,经久耐用,综合厂皮革厂用它硝出的皮子,加工出的牛皮带,远销到了上海百货大楼,很有名气。那时,好多人都不知道上海在哪一方,也不知道上海比他们生息的老街大多少。当地的皮匠没有一个不佩服肖师傅技艺精湛的。当时乡镇企业中有许多的再生革厂,肖师傅也免费提供生产技术。 肖师傅和他老婆就住在综合厂废旧的职工食堂,原来堆过柴草的那间矮房。他老婆是个不会言语的“一声哑”,也没找活干,只是洗衣做饭,一日三顿的面食安置肖师傅。生产队到捡棉花季节,路上撒的,树上挂的零星棉瓣,她偷偷地拾回来,用手一颗颗地刮出棉籽,去缝床小棉被过冬,有如小品《说事》中的那句台词:“耗社会主义羊毛”。老街里也有人传言,说肖师傅的老婆是个“变公”,不能生育;哑巴是装出来的。在那尽整人,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的年代,是担心怕综合厂干部撵她走。 硝皮要经常与化学药液打交道,肖师傅的一双手凝白,十指无完肤。毛皮臭熏熏的,闻起来令人作呕,肖师傅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干到老街的综合厂解体。 光阴荏苒,物人全非。老街小河边,那残破的硝皮车间和人们所熟悉的硝皮匠肖师傅,从此再不见踪影。 手艺人身怀绝技,他们是一门行业的奇人。文中提及的肖师傅,一个普通的硝皮匠,一个靠手艺吃饭的人,对所干的一件事情,几十年如一日的执着,对所做的事情倾注心血。坎坷人生,不管是处在怎样的一种生存环境,只为坚守自己心中的那个梦,力求去创造完美,获得成功,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快乐。(文·张才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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