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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春色一分愁 清明节,回家乡,给过世的父母上坟。
走进村子,昔日人情风光依然,安然无恙。村子约有四、五十户人家,因沿这里的“芦湖”而居,所得名“沿湖塆”。村前有一条小河,是家乡有名的农田灌溉河流,名曰“通顺河”。那年那月,村民们以农耕、渔业为主,老牛破车,稳当得很,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
一日离家一日生,犹如孤鸟宿寒林。我生长在这一个偏僻的小村子,离开她已有十多个寒暑了,这里的一事一物记忆清晰,扎在心田,有道不完的乡情,说不完的离愁,千言万语也不能尽我所怀!儿不嫌母丑。说实在的,虽说家乡贫穷荒芜,在我心中,却认为是最美好的,如同父母在儿女心中一样,也是最可爱的!
家乡的人情风俗可亲、真切。凡村里的上了年纪的人我都认识,他们也认识我。他们见到我的归来,个个是热情地与我打招呼:有的说我“发褔了,啤酒肚子也挺起来了”;有的说我“越过越年轻了,看不出有一根白头发”;有的说我“比原来教书时,变得更迂腐了”……只有嫁在本村,陪着我一起走着的姐姐说出实话,她拉着我的手,回答着村子的人:“我大舅(依她孩子叫我)比十几年前那次回家要瘦多了、也老多了!”
姐姐还是从前那副老样子,唯一变化是她的头额上又多出几道皱纹。虽说是快七十岁的人了,仍吃得、做得,只是高血压病一直困扰着她。我笑着对姐姐说:“上次回家是二十世纪,这次回家是二十一世纪,都跨世纪了,我又不是神仙,哪有不老的?”我摘下眼镜,擦着欣喜的热泪。手中的眼镜,是儿媳给我配置的300度光的老花镜,也让我想起“老来眼花”的怆寒来。毕竟自己也是迈入花甲之年门槛的人,老了,当就顺理成章。
你晓得的,村子里能看到的,是新修的一条水泥村道,是春风吹过抽出新叶的杨柳,是留守在家的老人和孩子,是闲置的农具和无人的破屋……. 宁静的村子里,没有城市的喧嚣,没有紧张的繁忙,令人惬意。燕子比我先回到村子,它们在房前屋后飞来飞去,寻找老巢。
姐姐提着我从集镇买来给父母上坟的祭品,姐弟俩拖着沉甸甸的步伐,来到父母坟地。那天正是清明日的前一天,那块葬满已过世父老乡亲墓地,吊清的人也多,烟气缕缕,鞭炮阵阵也热闹,也有哀思的哭声!但也有的如我一样,是应节而来的。那些人多数是死者的亲戚,领着他们的亲人,从停在田间小路上,那一辆辆轿车的异地牌照来判断,也可能是从外地赶回来上坟的年轻人,这些人于我来说,个个都是陌生的面孔。只是姐姐在与他们搭讪,把我向他们去介绍。
姐姐把祭品挂在父母坟前的那棵扁柏树枝上,扁柏树是我亲手栽种的,春光下,翠叶泛着荧光。我们给墓地周围先除去杂草,擦净墓碑后,摆开祭品,点然香烛,焚烧冥纸,叩头跪拜,最后是燃放鞭炮。姐弟俩含着默默无语的心情,在父母坟前停留片刻,怅然离开,回头望去,又一程一程的远了……
上完坟,我来到姐姐家。她给我泡了一壶茶,叫我自斟自饮,姐弟俩叙谈了几句后,她便进厨房为我做饭去了。
姐夫去世多年,遗像挂在中堂的墙壁上,上面写着姐夫的名字、出生和去世的年月日。或许是姐夫去世日子久矣,或许是自己是同辈人,故给姐夫上坟我是可以不去的。看着姐夫的遗像,我心里便充满悲悽。
这时,姐姐正好走上前来问我,说做饭还要到菜园里去扯几个窝笋什么的,得等一些工夫,如是我肚子饿了的话,就先打几个鸡蛋泡炒米垫一垫。我回答她:“你还是赶紧做饭吧,孙娃们放学回来也要吃饭。”
外甥与我在同一城市打工,我是知道他是没有回来的。我问起出嫁的外甥女清明节来给她父亲上坟没有?姐姐说她今年没有外出打工,在家照理孩子,昨天来过。说完,姐姐出门到菜园去了……
我喝着茶,不禁又回忆起儿时在家乡的情景,想起了父母叔婶,想起了亲戚邻居,想起了村庄田野,想起了老屋老台……前尘往事,像杯子中用口吹过,荡漾着的茶水,一一泛在眼前。
说起我家的老屋,简陋的两小间砖瓦房。自双亲去世后就被拆除,印象中的老台基,几年前,家乡通了火车,在修建通向火车站的公路时,老台基而被征用,于我找不到它的踪迹。只隐约地记得老屋门前的通顺河堤面有一凹段,正对着我家的大门,如今这一凹段还在。小时候,我问起父亲,这堤面为什么会有这一凹段呢?干过挖河筑堤一辈子的父亲告诉我:“这是不保质量的那些筑堤人留下的遗害。他们为了完成任务,偷工减料,用芦湖的芦草代替土方,上面铺土,时间一长,芦草烂了,堤面就凹陷不平。解放后,洪患安然,再也没有人去修复,于是堤面就一直是这一凹段。”
美不美、家乡水。离开家乡,最让我怀念的是这条河。昔日的通顺河,河里有各种各样的鱼类,大至一二十斤,小则半斤八两不等。那些鱼,对村民来说,要吃鱼,就如我们今天到超市去买一样方便,随时可以背着网到河里去捕。那时,捕鱼的业司也多,有鸬鹚叼鱼、搬罾瞄罾、花篮丝网、下卡放钩……
我最难忘的人,当然是我的父母了。父亲教我容忍待事,诚实待人;学习用功,不怕吃苦。母亲从不与我去讲这些大道理,她只有一句话:就是不要害人。
记得小时候,父亲为了培养我“穷人孩子早当家”的能力,有些家务事总让我独自去完成。一般人家准备“年货”,白酒是必备的食品,因白酒不能自制,要到酒厂用红高粱、劈柴去兑换。家乡范关白酒传统酿制,有“御酒”的美誉,人们爱喝。十岁那年,我读四年级了,时值年关,学校已经放寒假,父亲叫我到离家十多里的范关去换酒,我答应了他的吩咐。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我肩挑担子,一头是劈柴,一头是用棉布口袋装的红高粱和土陶酒壶,踏雪破凌地朝范关街走去。我只知道范关的大致方向,况且那时乡村道路都是崎岖的小路和狭窄的田埂,更不像现在立有指路牌,只得靠问路才不至于迷路。我本着大人告诉我“问路问老头”的嘱咐,大约三堂课的时间,我就走到了范关街,找到了酒厂门市部。
用粮食、柴火去换酒要算账,几斤粮食换一斤酒,得找多少斤的柴火,柴火不够得补多少钱。店老板称过我挑来的红高粱、劈柴后,未等到店老板用算盘算清楚,我就心算出来了。记得那次换酒劈柴多带了,按多少钱一斤劈柴,折成钱都用来买了酒。虽说多余的劈柴,相比到市场去卖要便宜一二分钱,但比“背着石头上山”再挑回家,要划算得多。
去时是一担挑,回来时只是酒壶里有酒,拗头了,这可难不到我。在酒厂去捡二块砖来,用装过红高粱的口袋装好,沉头恰好。再到饮食店捡上二个煮水包,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吃,口干了到农户家去讨口水喝,悠哉乐哉!
回到家已是天黑,一路上是滴酒不曾泼洒,母亲称赞了我,说我年纪轻轻就会算账,长大了是个做生意买卖的料,但父亲却是一声不响,好歹都不说。
说到做生意,小时候我也曾这样对大人说过,自己长大后,家里没钱供我学手艺我就去学做生意,哪怕是用手推车从仙桃购一袋食盐回来卖,也要比那“口朝黄土背朝天”去种田强多了。也是,大集体时,拼死拼活地干一天,挣得一个工分仅有几分钱的报酬。
母亲语重心长教训我“不要害人”这句话,让我受益终身。在我高中毕业回乡教书的十多年里,我深知自己不是师范生,也懂得“要给学生一碗水,自己得有一桶水”的道理,绝不误人子弟。于是,我白天教学,晚上捧书苦读,勤勉自修,二年下来,求得沔阳师范《中师函授结业证》后,我又报考了华中师范学院(荆州)大专(中文)函授班,并以作文考试第一名的成绩予以录取。
参加大专函授班,学员每年的整个寒暑假是集中面授、考试的时期,学习地点是轮流借用荆州地区各县市师范学校的教室、寝室举行,老师来自“华师”。这样一来,就涉及到生活等费用的问题。我家姊妹八人,仅靠父母,姐姐和我挣工分养活全家,家大口阔,年年超支。
“劝君莫将油炒菜,留与儿孙夜读书。”父母节衣缩食,想方设法地筹钱让我去参加自修大专函授学习。记得第一学年的暑假面授是集中在京山,又要买复习资料参加这一学年的期终考试,又要添置下学期的课本,还说考试完后要到钟祥去参观显陵……都得花钱。
父母为了筹齐我的学习费用,卖掉了家里喂养的一头肉猪,就连再捉猪娃的钱都没有留下,所卖得的钱一五一十的全部给了我。
父母的支持,给我信心,鼓励我的勇气,当时我毅力惊人,学习往往是通宵达旦。人生的目标就是拿到《大专函授结业证》,争取“民转公”(民办老师转公办老师),拿工资、吃计划粮。
我母亲年寿不高,四十几岁因得了没有希望的病,于1976年与世长辞。那时我还没有结婚,母亲没能见到她的儿媳妇和孙子。也正好是我参加大专函授学习第二年的下学期,尚未结业。
俗话说:“宁可死做官的爷,不可死叫花子的娘。”母亲去世后,家境更是一贫如洗,三餐饭食都难以糊口,我又伤心,有害怕,消极悲观!弟弟妹妹又小,我得好好教书,年底多评工分,给他(她)们以温饱。我也实在是没有道理,再去挖家里的钱,拿去参加函授自修学习了。再说,家境自己也是“伸手摸得着骨头”,不说家里没有钱,即使是有钱,我再也不能去狠下这个良心了。我要想办法来维持这个家庭的生活,减轻父亲操劳家务的种种压力。
我荒废了函授自修的机会,照样教书,只是从中学转入教小学了,我很是乐意,负担轻了,也不会因教学水平差而误人子弟去害人。
1978年恢复高考,我也没有去认真对待,去请假复习,我运气一直不好,高考落榜。父亲总是说:“考不取好!”父亲的话,堵住了我去读大学的道路。而亲戚们的看法则不同,鼓励我第二年再考,最终我还是放弃了。那时,当兵入伍也是出路,民兵连长他名都不让我去报,说是村支部商量过,要留我在家挣工分,来还生产队的家庭超支。
贫困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姐姐出嫁后,我只得娶妻生子。
妻在年轻时,一把青丝梳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五官端正,身材匀称。虽说她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姑娘,村子里的人都把她比作是“知识青年”。她勤劳朴实,持家节俭,哪个都赶不上她!
前世修来的福分,我庆幸自己娶了一个既温柔漂亮、又勤巴苦做的老婆。
妻嫁过来后,家境慢慢的有了明显的好转,我一心一意地教书,她拼命地挣工分。除了孩子,他心里只有我,为我准备一日三餐,为我准备干净的换洗衣服。
在我结婚的第三年,父亲去世,弟弟妹妹还有六个都没有长大成人。“长哥长嫂替爷娘”,凡事都要面对现实,是妻挑起了家里的重担,把我弟弟妹妹一个个拉扯成人,娶亲完辈。她也常叮嘱我,要好好教书,不能误了农村孩子们的前途。妻子的话,是严肃的,就像母亲所说的“不要害人”是一样的道理。我平静地回答她:“我会的!”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顶平额宽,恶事莫为,一生无贪恋之心,是母亲成全了我!
回想从前的日子,我感激父母、感激妻子、感激所有帮衬过我的姻亲故旧!
姐姐喊我到厨房去吃饭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吃过饭,我也该回到千里之遥异地的家了。在夕阳余辉中,我背着行囊,沿风光绮丽,朝火车站走去。家乡的田野一片春绿,菜花一片金黄,看到姐姐目送我那远去的背影,又有谁知我“三分春色一分愁”的心思啊!(文/张才富2015.05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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