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河系列之爷爷的拐杖
爷爷是什么时候柱起拐杖的,我们已无从考证。这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他藏在历史不为人知的角落,我们谁也没有把它记录在案,我们不知道未来的日子里会想起这个问题,想起这个问题时它已成为与人类起源这些重大的命题一样要耗费我们心力去探求的秘密。是的,随着岁月风云的飘逝,它已成为一个无解之谜。所以我只能这样来叙述,好像是在某一天爷爷觉得手里需要一根拐杖时,爷爷就拄起了拐杖。
爷爷是一个驼背,他身体齐肩的部位大幅度前倾,胸膛的上半部分深深地凹进去,这使得他眼看脚下时一点也不吃力。当然,爷爷背部的缺陷并不妨碍他做许多许多的事。在我的印象里,爷爷一人承担着全家老老少少上十人的饭食,忙了上顿忙下顿,经常看见他拿着筲萁到水塘边洗刷;看见爷爷牵了牛跟牛踩着一样的节拍去西边的河堤上放养;看见爷爷担着满满两桶水从水塘边回到家里,然后倒入家里的水缸......
爷爷在柱上拐杖后诸如担水一类的重活就不能做了。但他依然十分忙碌,家里家外总能听到他拐杖击地的声响。如果没有了声响,那一定是爷爷坐在家里给我们唠家常,我们兄妹几个围坐在爷爷身边,听爷爷讲爷爷的爷爷的故事。我们有时调皮地扯扯爷爷白色的胡须,或捶捶他高高耸立的驼背,再或者把他的拐杖拿着当武器打仗玩。看着我们的嬉闹,爷爷必定呵呵地笑了,皱纹立刻布满了他的脸庞,像遭逢大旱突然之间开裂的岁月。
我总觉得爷爷的拐杖是一个极富灵性的生灵。它不仅会说话,还会传达出细腻的感情。如拐杖的声音清脆时,那一定是爷爷的心情非常好,他也许在说“今年是一个好年成呢!”;如拐杖的声音浊重时,那一定是爷爷生气了,他也许在说“这鬼天气,害得我们无法下地割麦子呢!”如拐杖的声音急切时,爷爷可能焦灼地站在门前呼喊我们不要贪玩,早点回家吃饭;如爷爷的拐杖长久沉默不语,可能爷爷正在想今天该做什么事,还有哪些事是非做不可的,或者家族里有谁闹矛盾了,连爷爷都劝解不开。我们常常以此来迎合或规避爷爷的情绪,并据此判断爷爷的心情。
倘若婆婆还健在,那婆婆一定是爷爷的拐杖,年迈的她必定会牵着同样年迈的爷爷逢沟过坎,遇难呈祥。但婆婆呢?她早已不在人世,至少我记事时她就不在人世。我的印象里自始至终没有她的身影,对我而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隐约听母亲曾说过,婆婆是河西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而那时我家也是一个大户,算得上门当户对。婆婆不仅是一个大家闺秀,她还长得漂亮。她想到她会嫁到我家但不会想到嫁给我爷爷。她在洞房花烛夜看见我爷爷隆起的驼背时该作何感想?她一定心里一凉,但她随即就认命了。只是我们一家包括爷爷都没有想到婆婆还非常勤劳,她学会了做一个农村妇女能做的所有的农事和家务事,丝毫没有大户人家千金小姐的骄气。我没有问过她是怎样过世的。因病?还是出于意外?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确信,她绝不是因为嫁了我爷爷而想不开自寻短见。她的口碑非常好,“多么好的一个人啊!”家里人都这么认为,村子里的人也这样说。
我也曾作过爷爷的拐杖。也许我是我们家的第一个男孩子,爷爷对我就格外宠爱,小时候,爷爷到哪里去总是要叫上我,经常听到爷爷叫“刚刚,跟爷爷摘菜去。”“刚刚,跟爷爷放牛去。”我也乐意听从爷爷的召唤,因为除了我认为那些事都仿佛是我童年的游戏外,每一次爷爷都会给我奖赏,有时是一条脆生生的黄瓜,有时是一个红彤彤的番茄。伴随着爷爷的拐杖敲击地面所发出的响声,我渐渐长大。
从爷爷拄拐杖开始,到爷爷不得不永久地放下拐杖,前前后后用过多少根拐杖,恐怕也成为了一个谜。似乎不多,总之不多,这也符合爷爷节俭的习性。他的第一根拐杖是父亲在家里自制的,父亲在村子后面的竹园里砍了一根粗粗的青竹,然后比划了长短,两头留下竹节,上面的一端放于火上烧烤,并将它弯成手柄的样式。拐杖虽粗糙有余,精致不足,但爷爷拿在手上,依然迭迭连声地说好。想必爷爷把他的第一根拐杖当成了自己的初恋,许多年过去了,拐杖的手柄处已是握得光滑圆溜,底部已经有些破损,可爷爷不离不弃,始终没有想要换一根。后来姐姐到三峡旅游,给爷爷带回来一根很精美的拐杖。拐杖油漆锃亮,上面雕绘着一幅龙形图案,手柄很别致,整体看上去就是一个精巧无比的工艺美术品。经我们好说歹劝,爷爷总算依依不舍地把那根旧拐杖收了起来,用上了这一根新拐杖。再后来换过几次我就无法确定,好像换过,但绝对不多。我记忆犹新的是在爷爷的弥留之际陪伴他走完最后的人生之旅的还是那第一根拐杖。
爷爷后来同我一起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对爷爷的拐杖声熟悉得就好像是我自己的欢笑,我的恸哭,我的哀叹和我的忧愁一样。但我都已长大成人,都忙碌奔波于自己的生活和事业,跟爷爷少有沟通,有时爷爷问起我工作方面的情况,我也不过敷衍两句。我猜想,爷爷的问话也只是没话找话,他并没有想要真正地弄清楚我们工作的形式和形式之中具有的内容。有一次,我下班回家,刚进家门,爷爷便兴致勃勃地把他今天听说的一些事讲给我听。我心里惦记着手头上的一点事,边应付边退回到书房,爷爷依然喋喋不休,饶有兴味,拄着拐杖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我说:“爷爷,能不能安静一下。”爷爷马上缄默不语,跟他的拐杖一起无声无息,一脸难看悔恨,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似的。我随即也懊悔不止。等我再要爷爷继续讲他的故事时,爷爷说:“不打扰你了,你的事大。”爷爷终于没有讲完他的故事,至终都没有再讲他还未讲完的故事。而且他以后在家里要么尽量不走动,非走动不可时他的脚步声和拐杖声压得很低,可以想见他是怎样一步一步,小心轻放,拐杖每一次触及地面,又是如何的谨小慎微,悄然无声,仿佛蜻蜓点水,仿佛雪花飘零。我们住在二楼,他进进出出不得不上下楼梯,上楼时左手拿拐杖,右手抓住楼梯扶手,艰难地向楼上攀登;下楼时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扶着楼梯,一步一挪,同样艰难地下行。他到得最多的地方是我家后面的检察院,检察院有一个看门的老头,他常常与那个老头聊天。所以爷爷每天必是拄了拐杖出家门,往后走过一条短短的巷道,穿过检察院威严的大门,便听见那个老头在给他打招呼:“来啦,程爹爹。”爷爷用他的嘴巴和拐杖同时应和道:“嗯!”爷爷的这个“嗯”字声音拖得很长。离开那个老头,爷爷又是孤身一人拄着拐杖回家。我总感觉那段时间爷爷很孤独落寞,非常害怕孤独落寞,这时他的拐杖击打地面所发出的声音清楚地昭示了爷爷孤独落寞的心境。
我是母亲的骄傲也是爷爷的骄傲。爷爷很喜欢在别人面前谈起我,一谈起来就眉飞色舞,就乐不可支,甚至他那紧握拐杖的手因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他那口气分明是想跟别人一起分享自己所拥有的这一份幸福和快乐。他经常的开场白是“我那孙子呀,打小就聪明,我知道他长大后一定有出息。”在爷爷的心里,我有出息仿佛是一件早就被上帝写进了章程里的事,那是千真万确的,是命中注定的事。按爷爷的说法,一切只等我长大,然后就出人头地了,就有所作为了。而那年,就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三年发生的一件事着实给了爷爷一次沉重的打击。据母亲说,爷爷那段时间每天心神不宁,茫然无措,常常独自一人在家里拄着拐杖转来转去。晚上大半夜爬起来,拄着拐杖,打开门,在夜色里不停地祈祷。有一天不小心摔伤了腿,躺在床上几天没下地。是的,这是爷爷唯一仅有的一次为了我而担惊受骇,跟他的那根拐杖一起,跟他对于我的期盼和梦想一起。
随着岁月的流逝,爷爷离我们愈来愈远了,他的拐杖离我们愈来愈远了。但爷爷的驼背,爷爷的拐杖却在我们的记忆里时隐时现,总也不能淡忘,总也不敢淡忘,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感恩和怀念吧。
201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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