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伯

白沙河 · 发表于湖北省武汉市 2015-10-6 20:52:14

那年月，鲜肉十分紧俏，一般只有重大的节日或婚丧嫁娶之类的红白喜事，我们才可以吃到肉。在我的印象中，我家偶有一次例外。那次妹妹生病了大哭不休，母亲虽想尽办法哄她，可她依旧声嘶力竭地哭闹。母亲无奈地说：“你不哭，我明天给你买肉吃。”话音一落，妹妹骤然停止啼哭，继而破涕为笑了。第二天母亲特地赶了一个早集买回来一点肉给妹妹解馋，当然，我们也一起愉快地享受了一顿美味。只是我对舅伯的到来心怀不满，甚至还有几分讨厌他，虽然舅伯从来没忘记跟我家带来一些新鲜的蔬菜，而且舅伯吃得也并不多。

为什么每次我们家里买肉吃舅伯都会如约而至？难道他有一种传说中的神奇的特异功能，十几里地之外就能闻到肉的香味？这个疑窦长久以来如雾霭一样笼罩在我的心中，挥之不去，我萌生了想把它弄个水落石出的愿望。好像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世纪一样，我终于等到了母亲说家里要买肉的喜讯，我暗自发誓这次一定要弄个清楚明白。

这天，天刚麻麻亮，母亲到隔壁大声喊叫着叶大婶，她们相约今天一起去乡食品所买肉。我几乎半夜未眠，一直侧耳谛听着外面的动静。母亲出门后顺手将家里的大门轻轻合拢，木质门轴的转动仍然发出微弱的声响，屋外传来母亲与叶大婶的谈话声。我估摸她们走得远了，就迅速爬起床，蹑手蹑脚溜出屋子，悄没声息地尾随着她们。食品所在我们程村东边几里远的地方。出了程村，走过一架木桥，穿过一片片生长着绿色植物的田野，沿着蜿蜒曲折的乡间小道，不一会儿，食品所已近在眼前。天未大亮，食品所的大门紧紧闭着，像一个赖床而且不善言语的懒汉，但门前隐隐绰绰排着长长的一队人。我藏在临近食品所的一棵老槐荫树下，目不转睛地盯着站在队列里的母亲。似乎过了很久，食品所朱红色的的大门才在人们焦急的等待中打开了，人们开始向前蠕动。好不容易轮到母亲和叶大婶，她们一前一后进去后不到片刻功夫就各自提着一块肉出来，她们边走边谈笑着，母亲不时将手中的肉高高举起，放在眼前端详，仿佛庆幸自己今天运气不错，买到一块难得的肥膘肉。我很兴奋，好像已经闻到家中铁锅里肉的飘香，竟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团口水。在离开食品所不远的一个十字路口，母亲忽然停住脚步，她将肉交给叶大婶，张嘴说着什么，然后独自往东面而去。舅伯家在东边十几里外的一个叫汪院的村子。我恍然大悟……

我悻悻地回到家，走进厨房，一眼便看见那块肥膘肉，它原封不动静静地躺在饭桌上的一只大碗里，上面用筲箕罩着。母亲中午时分才回来，她把肉切好后放进了橱柜。我气嘟嘟的，草草吃完午饭倒头睡去了。黄昏时分，母亲先是将家里收拾干净，然后洗米、掐菜，忙个不停。父亲帮着母亲烧火做饭。不用猜想，家里必定有非常尊贵的的客人要来，而且那位客人必定是舅伯。饭菜做好后，天渐渐黑下来。这时舅伯拎着一大捆蔬菜出现在我家门口。母亲笑着迎上前去，替舅伯拿过蔬菜，亲切地招呼舅伯到厨房落座。母亲一刻不停地把炒好的菜端到桌子上，热气腾腾的菜肴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但我们必须耐着性子等待舅伯把酒喝完。父亲陪着舅伯边吃边喝。我站在桌旁，不悦地盯着舅伯。舅伯很少将筷子伸向盛肉的碗里，常常是父亲夹着肉片硬塞给他，他才蚕嚼桑叶一般慢慢地吃，不时美滋滋地咂一口酒。母亲在一边劝道：“又不是外人，跟我们还客套！你难得来一次，多吃点儿肉，多喝点儿汤。”舅伯似乎没把母亲的话听进耳朵里去，或者他压根儿就没想听母亲的劝告。他拍拍身边的椅子微笑地望着我说：“叫娃儿们来吃吧，肉凉了吃了坏肚子。刚刚，坐我这儿。”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愤愤地说：“谁要你管！”父亲见状，厉声呵斥道：“一边去玩，不懂事！”舅伯仿佛并未见怪，仍然微笑着打圆场道：“别吓着小孩子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还吼他。”我噙着泪，怒气冲冲地出去了。他们喝完酒，一家人才围着桌子吃饭。母亲跟我盛好饭，给我拣了许多肉片，好说歹说，我才重新进来在桌边坐下。肉香可口实在好吃，但我心里却不是滋味。

饭后，舅伯从裤袋里掏出一包大公鸡牌香烟，香烟盒儿瘪瘪的，烟卷儿已经所剩不多，他用右手食指弹弹盒底，夹出一支递给父亲，然后自己夹一支。父亲擦着火柴，为舅伯把烟卷儿点燃。烟卷儿在昏黄的油灯光下一明一暗，衬照着舅伯满是皱纹饱经沧桑的脸庞。母亲忧心忡忡地说：“日子混得过去就算了，现在风声儿紧，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一大家子人怎么办啊！”舅伯叹口气，说：“不种点菜卖，养家糊口就难，别说手头儿有零花钱。”“还是小心点儿为好。”父亲声音很低。舅伯摇摇头，沉默片刻，从上衣袋里搜出两张十元的钞票给父亲道：“快过冬了，给娃儿们扯点布做几件棉袄御寒。”母亲慌忙不迭地推辞说：“你赚几个钱多不容易啊！风里来，雨里去，起早贪黑，担惊受怕，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舅伯丝毫不容分说地把钱塞到父亲的手上，而后站起身，说：“我走了。”父母亲见天色已晚，没有挽留，他们提着马灯一直把舅伯送出村口。

舅伯自此很长时间没来我家，即便母亲买肉回来吃也不见他的人影，倒是有一天，他托邻居叶大婶捎带给我们一大块肉，我们足足吃了两天。那以后，我似乎好久未听到父母亲提起舅伯。舅伯会不会因为我的无理怪怨我，他决计不再来我家吧？我很纳闷。时近年关的一天，我偶然听见父母亲小声地谈论着舅伯，他们好像非常小心谨慎似的，犹如在谈论一件严肃重大的政治问题。母亲满脸忧戚。我忍不住问道：“舅伯怎么啦？他不会是生我的气吧？他为啥不来我家呢？”母亲未语泪先流，答非所问道：“你外公外婆过世得早，舅伯家里全由他一个人操持，我还是你舅伯拉扯大的呢！”我心里忽然充满了愧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差一点儿要掉下来。

正月初二，我兴高采烈的去舅伯家拜年，还一路想着怎样借此机会跟舅伯道歉，我从来没有如此急切的想要见到舅伯。我在朔气逼人的严冬的早晨，穿着母亲做的崭新而温暖的棉衣迅步如飞，十几里的路走了不到半个小时。还是那个熟悉的村庄，还是那幢熟悉的房屋。仿佛为了迎接我的到来，舅伯家早已炊烟缭绕。我满喜悦地跨进门去，一心想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舅伯！”我迫不及待地已经喊叫出声。从厨房里出来的是舅妈，她愁容不展，一边拍打身上的尘灰，一边招呼着我们。“舅伯呢？”我问道。舅妈伤心的扭过头去。几个表姐弟也闷闷不乐。我的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莫非…..？我不敢多想，央求他们告诉给我舅伯的情况。大表姐泪眼婆娑，说舅伯偷卖蔬菜，被人告发搞投机倒把，要坐三年牢。我突然觉得刚才晴好的天空瞬间电闪雷鸣，让我头晕目眩……

舅伯出狱后，母亲特意买了肉，将他接来家里。望着风烛残年的舅伯，母亲怜惜不已，我悔恨交加。

我参加工作后，逢年过节，常常去看望舅伯，当然不会忘记带点儿烟酒，不会忘记买点儿肉。

2015/1/8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