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不怕巷子深，一直是郑有才经营手艺时信奉的人生信条，尽管他不是卖酒的店小二。他现在只做木棺，这个东西，在汉江平原北部的襄河两岸，俗称“土方子”。虽然政府三令五申，明文禁止棺木土葬，可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传统民俗毕竟生命力旺盛，以至于许多行将就木的老头老太太在身体尚健的时候，便早早地把自己在奈何桥那头要居住的房宅做好，打上厚厚的黑漆，每年的重阳节都抬出来晒晒。郑有才便是将木棺做得最美观精致的一个木匠，点名让他做自己的寿材，是许多老人家感到欣慰的一种荣耀。
郑有才并不是出道之初就做土方子，从他魔术师般灵巧的双手中做出来的桌椅床柜，样样堪称精品。他的木匠手艺属家传，在他从父亲那里艺满出师不久，便以一件至今还在乡邻间流传的美谈而在方圆几十里声名鹊起，一举奠定了他“郑木匠”的行业地位。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是郑有才自幼丧母，与老父孤苦相依，伺弄几亩薄田，家境实在窘迫。虽然手艺在身，在刚刚改革开放的年月，人们的经济观念是没有现在的一切向钱看这么强烈的，除去一日三餐，添置衣物，得到微薄的工钱便所剩无几了。情窦初开的小木匠，却不知天高地厚的偷偷喜欢上了镇上最漂亮的姑娘秀儿。这块硬骨头难啃的程度，绝对不亚于现如今一个初中毕业的种地农民去追求一个博士生女白领。何况他的竞争对手个个神通广大，最差的一个也是学校教书的老师，其折桂夺魁的难道可想而知。郑木匠没有气馁，他扬长避短，避实就虚。利用去秀儿家做家俱的绝佳机会，绞尽脑汁，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把自己亲手做出来的精美绝伦的组合衣柜加上了两面心形的镜子。今天，人们也许司空见惯，习以为常，这在当时，可算是伟大的天才创造了。漂亮的秀儿姑娘一颗芳心被心灵手巧的小木匠瞬间征服，留得那些追求者顿足长叹，直叫“可惜”。 郑有才性格内向，言语极短，可是他知道，幸福的生活只属于勤劳的人。借着“心灵手巧比孔明，技艺精湛赛鲁班”响亮亮的名头，勤扒苦做，小日子过得居然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一双儿女，聪明活泼，羡煞旁人。
随着时间的更迭，潮流的进步，百姓人家自己做家俱的越来越少，只要有钱，商场里样式新颖，富丽堂皇的新式家俱琳琅满目，比比皆是。两个孩子读书，几乎耗尽了他半生的积蓄，皱纹渐渐爬上了郑木匠愁苦的额头。只有在提斧砍削，持锯拉割的时候，目睹那些四处翻飞的木屑，才偶尔可以看见他一丝不易察觉的眉飞色舞，意气飞扬。忘却生活中的苦闷，也许只有在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才可以短暂的实现。无奈之下，他踏上了打工的道路。
郑木匠的左手在工地上被刨床削去两根手指，是在接到儿子的电话以后。好不容易毕业找到工作的儿子，因为交往五年之久的女友要求在工作的那个城市购买一套房子，才同意结婚。无奈之下，只能向父亲郑木匠求助。郑有才的脑袋好似遭到晴天霹雳一击，无力的耷拉下来。本想借酒消愁，谁知头痛欲裂之后却更加清醒，他六神无主地来到刨床前，赶做那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工期。一片红色的血液飞溅，郑木匠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他傻傻地呆望着飞到几米开外的两根断指，眼前一阵晕眩，一头栽倒在地。
郑有才用自己的工伤赔付款为儿子支付了房款首期，他没有舍得花钱接上那两根断手指。
手有残疾的郑木匠惭愧万分地回到了家乡，此时，一生辛劳的老父阖然长辞。郑木匠眼含热泪为父亲亲手打造了一副土方子。无心插柳柳成荫，远近赶来送别老木匠的老人们看见郑木匠亲手做的这副木棺，竟然纷纷要求定制，这可比在工地上挣钱多了去了。
郑木匠总算有所解脱，耳睹目染，比自己过的得意的，并没有三五个。邻里乡亲，百年之后，火化不起，殡仪馆进去就是两千多；葬不起，公墓几个平方弹丸之地，动辄三万起价；闻风而起叽叽喳喳的商品房，房产权总算长点儿，有七十年，几个买得起，住得起？公墓墓地租金却只能交二十年；真是活者难捱，死者不愤啊。可是，蝼蚁尚且偷生，谁知道这世道会不会有所改变呢。这样想着，便豁达释然了。也许，不曾想过多么奢华生活的普通百姓，他们临终唯一的愿望，莫不过也只是得到先辈遗留的习俗：一副质地上佳的棺木，一块养育儿孙的闲地，以此功德圆满，百世流芳。
郑木匠最喜欢做的事儿，就是抱着满口普通话，调皮而倔强的孙子，在深深浅浅的汉江滩涂，淌水取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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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5-11-10 12: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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