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铺的柿子树

湖南欧阳杏蓬 · 发表于广东省广州市 2020-6-16 15:53:45

柿子树很多，我家我父亲就为东杰东初兄弟俩在屋后山脚下种了两棵。
东干脚其他家也种了一些柿子树。
而在脑海里经常浮现的，却是李家铺的那棵柿子树。
李家铺是人力可以走到的地方，离东干脚，也就二十里。再往前，就是十甲村、古坪、月亮山了。我跟着三叔靠人力走十六里去腰江舅公家，在郑古元村门口的石凉亭前面——地上铺着的石板跟砌凉亭的石条一样宽，三叔走不动了，插着腰佝着背看着前面对我讲：那个是寒塘，那个是枫木铺。我往南看，永宁公路已经被光秃秃树丫子围了起来，那是枫树么？三叔说再下去，就是白马、李家铺。这些都是比东干脚好听的名字，那里肯定出美女。我想着这些，三叔说：我跟你爹去仁和圩买猪崽崽，要起个大早，走回来，两个脚踝骨都疼。
他们那一代人，因为生活，所以有很多难以想象的痛苦经历——我们有的时候听来却是大煞风景。
我们不同，但哪里不同呢？
我一样跟着他们走路，或者是想法不同吧。
我记下了寒塘、枫木铺、白马、李家铺。
这些地方我还没去过，那里肯定与东干脚不同。
其实过了礼仕湾的花桥——我很喜欢的桥，我人生走过的第一座大桥，听我三叔说原来是石板桥，快五百米长了吧——其实两百米，但第一次见到二百米的长桥，我有一种错觉，觉得是五百米的长桥。桥下是坝，西舂水哗哗激起浪花。坝上，水里长着枫杨树，横着树枝，像跳舞的新疆姑娘。坝下，也是枫杨树，河堤上，水里，都有，两边的枫杨树冠在河中心接起来，西舂水就像一条林荫道，平坦又宽阔。东干脚村门口有这么一条大河就好了。我在心里羡慕。过了花桥，讲话的口音就开始变了，变得越来接近县城里的官话，不好听，但新奇，陌生所产生的吸引力，就像姑娘青葫芦般的背影一样让人想跑到她前面去看她一眼。
寒塘有塘，简直可以称之为湖。在月亮山下——月亮山，青山，冬蕨苏醒过来，像给月亮山续了一层新的羽毛，几棵枞树立在上面，像飘在上面。塘面宽，永宁公路都得沿着寒塘绕一个大弯。为什么寒塘不叫月亮湖呢？在这山岭蛮生的地方，二十几亩的水面，完全可以称得上湖了。头上的天像块沾满汗渍的手帕像蒙在菜篮子上，路边的小白杨叶子上披着黄色尘土翻飞着，湖心水悠悠的绿，水面波粼粼的细，像月亮山扎的蓝色领带，叫它寒塘，太憋屈了。不过，到了秋末，秋风几度，寒塘就干了，看着山脚水浸出来的白色痕迹，丰水期，也就是两米深的样子。塘底的泥，被太阳晒得发白、破裂，也像波浪的样子一层一层，我觉得是一张干裂的嘴，那么多张开的嘴在喊疼。我看不下去，也觉得寒塘之所以叫寒塘了，因为它过不了冷冬。
白马本来离永宁公路远远地，像被月亮山牵着的孩子。却在不断长大，月亮山不撒手，于是，白马的战袍扯烂了，表现出来的，就是白马的房子不断地向永宁公路突进，要摆脱月亮山的牵绊。白马村后面的石山长了很多树，杂树，红豆、桂花、乌桕、吊柏……密密麻麻一片绿，可那些石头还是突围而出，结成崖，远看像马头，近看像老鹰的尖头，黑乎乎的，也沉静静的，一种漠然的样子，它对白马的发展已经无可奈何，白马的人也不在乎它，干脆放任不管，落个清净吧。
李家铺在月亮山对面的山岗上。
车过了白马前面半坡路就落进田野，黑色的李家铺像牛头一样迎头撞来。
车被司机踩下油门轰轰的爬坡。
马路两边都有房子，泥墙黑瓦，烟熏火燎，像墨汁滴在山坡上，一阵风就能把它吹散了。上坡是小杂货店，兼做豆腐，门口摆着卖白豆腐的木架子。屋里黑黑的，梁上的灰尘掠下来，还真可以制墨了。往前一步，就是杂树和荆棘缠成的篱笆，把里面的黄土泥墙保护起来。屋后面的小山坡上，还有修竹、枇杷和一棵柿子树，形成一片茂林。地上叠层的落叶和厚厚的灰尘，带出一种蛮荒的感觉。对面是山，枞树一排一排，规规整整，像站立的执勤士兵。
李家铺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回头，李家铺就像一个驿站。
或者它是一个标志，过了李家铺，东干脚到宁远的路，就走了半程了。
过了李家铺，心里就慢慢的忘了东干脚，在预算接下来发生的事和要怎么办了。
让我深刻记住李家铺的，不是李家铺的人——李家铺的人似乎都藏进山里了，在田里和村头——除了那间兼卖豆腐的杂货店，马路上几乎见不着人。黑房子一垛一垛，已经像中点站一样符号化了。那棵夹在枇杷树和竹林之间的柿子树，却硬生生的挣扎出一番自己的风景来。
一年一次，雷打不改的从远方赶回东干脚过春节，路过李家铺，李家铺的那棵柿子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它的叶子在深秋，也是金箔一样在湛蓝的天空下熠熠生光的，可惜，终究扛不住秋风的搜刮而纷纷坠落，冠上的树枝愤怒得像鹰爪子一样向天空张开，冠下的枝条像生锈的铜管一样交织，而缀在枝丫节骨上面的柿子，一颗一颗，密密麻麻，红彤彤的，像无数个小太阳，顿时让寂清寒凉的关山多了几许温暖。我没有可怜那些没有叶子护着了的红柿子的孤单，它们不凋落，是与生俱来的使命。即使它们被冻的僵了，它们却仍然保持着圆润。看到它们，东干脚的样子就开始鲜活起来，而心里不再是只有赶路的焦躁了。
月亮山已经在风里冷漠得像雕塑，寒塘里没有一滩积水，白杨树裸着身子无动于衷，枞树像荷了几百斤担子一样笨拙，村庄藏深黑色的棉衣的时候，这棵满挂着圆溜溜红彤彤的柿子树，就像火把在黑夜里炸出了一个洞一样，令人不安，令人兴奋，令人看到希望。
我惊讶于它的厉害。
这么冷的天，它应该被收藏，被保护。
然而，所有的果实都在谷仓、瓦缸里沉默，享受温暖的时候，被人惦记的时候，它像被遗忘了一样。
这是一种有意的遗忘。
经过霜冻的柿子才更甜。
但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过客，一个回家的人。在这半路上，这柿子在冷寂中，就像是一种温暖的又孤绝的提醒，我已经回来了。
我已经回来了。
江湖，谋生，光荣，伤痛，朋友，孤独，担心，都消失了。一种平淡而踏实的情绪充满胸腔，这或许就是乡情吧。一种热乎乎的液体从眼角沁出来，问我：你还能回来几回？我扪心自问，我还能回来几回？我居然不知道我还能回来几回。我已经不是那个容易忘事的喜欢美女的少年，我已经成了一个世俗的甚至是被生活撕扯得有些猥琐的老头，我的自我，已经支离破碎了。
东干脚、平田、柏家坪、双井圩、礼仕湾……一路的风景，在岁月的剥蚀和生活的折腾下已经黑成了乡愁中一条若隐若现的细线，即使算是一条独弦，也只有一颗单调如禅的音符在撞击额上藏了很多经历的皱纹，再也不会一听到家乡两个字就头皮发麻了。
现在，敢想起回家的路，唯一记忆深刻的，不过是李家铺后院竹山前面的那棵深冬里的柿子树，想到那一树灰色天空里凛然的红果，江湖就远了。现在它也像父亲的脸，不可亲，不可近，不可念了……

2020/6/16

山夫子 · 发表于湖北省孝感市 2020-6-18 09:22:09

欣赏老师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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