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小船悠悠（樊湖副刊2011年第34期）

桃花客

       很小的时候，家乡本没有桥，甚至也没有公路。过河、出行全借舟楫之便。船，便是流动的桥，水上的车。人们借助船来沟通南北，衔接四方。
       最小的船叫做“划子”。单单站一个人。奥妙的地方在于，这种“水上漂”虽然轻便快捷、自在随性，人在上面却极不易掌控。没有此种天赋的人可别奢望驾驭它。所以这个划子的主人必定是凫水高手，而且俨然是那驾文驭字的诗仙。在家乡所有的船里，这是最能浓缩江南灵气的小船了。它是浮在江南水乡的一片柳叶，你站在上头，竹篙轻点，犁一行细浪，划一卷流云，顶一叶雨荷，在唐诗宋词里穿行。
       比这稍大的船有舱和甲板。船后的两只长桨如一把诡异的剪刀，当这种江南常见的船在小河里忙碌穿梭的时候，它便给你剪一幅渔舟唱晚图，剪一帧欸乃归舟画。闲下来的时候，这些船便锚在湾子的码头边，一字儿摆开，在水面上荡漾着、挤摩着，一边诉说着满舱的荷塘稗史、小河掌故。
         我的人生最初的记忆，便是跟随父母坐船去卖冬瓜。这种在木架上牵藤开花结果的身被白毛的冬瓜能长到和儿时的我一般高，如今怕是难觅影踪。那时湾子里的冬瓜却是名扬九十里小河，甚至随船远走大湖沿岸。我的父母带我去卖瓜的那年，我才刚刚记事。那船瓜究竟是在湖心的岛上卖的，还是去了更远的沿岸的集镇，我已记不真切，因为我那时唯一惦记的，是母亲出门前哄我的那一句“卖了冬瓜好给我儿买玩具”。几十年的光阴，我居然还如此清晰的记得那次坐船出门的最大乐事，是拿一船冬瓜“换”回了一只塑胶小喇叭和一只小拳头大的红条纹的皮球。然而除此之外，也还约略记起沿途的一星半点的影像。好像经过了一片漂着菱角的水域，远处水茫茫的一片，无边无际。在水天交接处，隐约浮现一个豆大的黑点，这黑点居然越变越大，到我们面前的时候，却变作了那艘每天经过我家门口的汽船。这远而小近而大的奇观一直留存于我的脑海，同时不能磨灭的，还有母亲侧身捞菱角的画面。返程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头。记得有鱼跃进船舱来。岸的轮廓飞似的往后退去，而波光里的月影却一直伴随我们的小船。我想必也是问了“月亮怎么老不后退”这样的疑惑，并且也许就是在那样的晚上唱会了“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驮花篓”的家乡童谣吧。而古人吟咏的“鱼鸟争唼喋，花叶相芬氲。不觉芳洲暮，菱歌处处闻”，大约也就是这样的游历。   
       再比这大的船要数“拖斗”和汽船了。“拖斗”是一种货船。但是儿时的我所能见的最大最以为偶像的船却是汽船。如同住在铁路边的孩子能锐敏的识别火车的声音一样，住在河边的我也能清晰的辨识不同的船发出的引擎声、汽笛声甚至它们的脾性。当这种穿行于九十里小河的客船尚在隔壁湾子尽头的时候，那仿佛发自地底、来自天际的魔一般的嗡嗡声便绕过几道河弯，穿透了我的童年，我毫不犹疑的在心里说：是汽船！是汽船！然后那声音渐近，汽船果然从河弯里露出大头来。伏在青苔石上，在石罅里摸虾的稚子，和码头边浣衣的村姑，以及饮牛的老叟一齐笑着咒骂着，一边纷沓沓往岸上逃去。汽船卷起的白浪跃过浣衣石，漫过三两石阶，舔舐着来不及逃远的老叟赤裸黧黑的脚踝。儿时我最盼望的是远方的亲戚家办红白喜事，那样我便可以著一身新衣跟我伯一起坐汽船了，那样我便可以心惊胆颤而又欢天喜地的走过晃悠悠的跳板。接下来我可以亲自用脚摩挲并丈量油光可鉴的地板，然后神气的站在栏杆旁看汽船从家门口呜呜的驶过，岸上的母亲远远的望着我微笑，而我姐挣脱母亲的手追着船行的方向奔跑、跳而且大哭。我坐汽船，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也几乎可以说是唯一的企图，其实是享用船上的午餐。目今永存在我的脑海里的，是一道榨菜炒肉丝。现如今遍食脂膏的孩子们绝不能理解那时的我享用这道菜时感到是何等奢侈又荣耀。
        大约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末，小河上架起了一座桥。后来紧挨曲曲折折的河岸筑起了一条泥巴路。不久又在土路上倒下了于太阳底下熠熠散光的石子。再过了几年，石子路上铺上了呛鼻的柏油，路且不断的加宽。小河上又陆陆续续架了几座拱桥和平桥。桥下的大小船只却不多见了。客车原本比船快捷，早已没人坐船出门了，何况坐了客车进了城，可以仰望五层楼的房子呢？
       然而今天，我却站在家乡的桥上，怀忆没有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