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在水之湄(樊湖副刊2011年第47期)

桃花客

在江南，在我的家乡，人们世世代代逐水而居。一排排坐北朝南的红砖瓦舍傍河而筑。门口一条草径铺延到河岸，再有大小石板曲曲折折蜿蜒至水边。男人挑一担水桶，在河边打起一挑水来。扁担悠悠，鞋尖颤颤，数着石头一级一级上岸去。人们用河水灌园，喂猪，烧饭。女人在河里浣衣，淘米，洗菜，濯足。小河又是湾子里细伢的乐园，钓鱼，摸虾，嬉水，整个夏天都泡在水里，整个童年都泡在水里。
岸边多杨柳。没有人去管它，所以长的自由散漫、参差错落。或歪脖，或斜倚，周匝虫洞，遍体疤疖。早春时节，孩子们折了小指粗的枝条，抽取一段管状的树皮，削一只小巧奇谲的柳笛。柳笛声声，吹直了炊烟，吹斜了夕阳，吹弯了小河。日子漂在河面上，没有人在意它的流淌。两岸的杨柳比着发芽，由黄泛青，一天比一天绿着，到了夏日，终于绿得滴下水来，把河水染成了碧波。
河岸上是路，路的那边便是人家了。照例是堆积的绿、泼洒的绿。门前的泡桐、榆钱树，将来可以打制桌椅板凳，清明时节还会低垂串串花香的刺槐，屋后的椿树、桑树、大叶柳——这些俯仰生姿的树，这些翠华葳蕤的伞一起在房屋的周遭投下斑驳的绿荫。女伢们叽叽喳喳的在树荫下跛房子，跳橡皮筋，打豆腐，丢手绢，躲眯蒙；另一边，剃着粪箢子头，穿着开裆裤的儿伢们争持不下，他们斗鸡，打珠子，滚铁环，抽陀螺。赢了的自然蹦着跳着，输了的定要指骂对方臭皮赖子。于是打成一片，哭作一团，才刚的好友即刻便成了仇家。打败了的一方一边拿衣袖拭一把鼻涕龙，一边返家讨告他姆妈、他伯、他爷、他爹、他婆去。耍累了，便爬上桑树摘桑枣，不啖到牙帮淌酸水是不蹦下地的。下来时手上便搛一只黑壳或灰壳的天牛，要不便是金龟子——拿索线绑住它的一只腿，牵着飞绕，还能贴于耳畔扇风呢。眼尖的话，偶尔也能夹到一只和柳叶一般颜色的螳螂。几个孩子的头便攒作一处，一起用手指撇脸，一边齐对螳螂说：“羞！羞！羞！......”那身段苗条的螳螂小姐果地羞转身去。然而这树上的虫鸟世界不单单散布着奇趣，也暗藏着险恶玄关。倘若身上忽然奇臭欲呕，那准是不小心招惹了一种唤作“花大姐”的甲壳虫。回到家里，忽的手痒，忽的腿痒，其实竟不知究竟哪一处痒了，又以为周身无一处不痒了，痒的在床上翻滚蹬扑、大哭嚎啕，再一觑遍身，竟然鼓起扣子大甚或碗口大的疙瘩，更加吓的声调抖颤了。大人细细一问，果然又爬树了。便叫那顽童脱做赤条条的，翻转衣服裤鞋，遍寻那罪魁祸首的“毛辣子”虫，一边笑着：“还爬树不？”那边哭着：“不了。”这承诺到了第二天便抛却九霄云外，因为看见了树杪上的鸟窠，一哧溜便蹿上天去。这却遭致群鸟的俯啄和诘骂。那鸟的骂声倒也别致，似乎裹挟着江南的土音俚语。这些鸟隐在林子里，如同蛙匿在田禾中，但闻其声，罔见其形。天蒙蒙亮，当你赖在床上假寐的时候，那唧唧喳喳的百鸟的啼声便从窗外涌了进来。小伙伴们都说小鸟在合歌。我以为并不全对，树上的世界和树下的世界大约是相仿的。两只鸟并排站在枝上，一只鸟去招惹另一只鸟，另一只鸟便踢它，于是便扭打起来；或者一只公的捉了毛毛虫去唬那母的，那母的便嗔骂它，接着别的母的也加入进来围骂，所以这鸟叫声因为大多是母的鸟雀的篪簧协奏，才会清脆而婉转，才会莺歌燕语花底滑，幽咽清泉石上流。
无论是树上的鸟，还是树下的人，其实同情同性。这江南的小河，这河边的一草一木，都是至真至纯的。草无杂色，人无旁念。一弯小河把时间阻隔，江南的人们永远生活在静止的水墨画卷里。伴水草芳美，任落英缤纷。听惯鸡鸣星雨后，看淡鹅歌云水间。荷一线朝霞出门，踏一抹夕阳晚归。因为日日承蒙绿树和碧水的濡染，江南儿女的心也澄净如洗，情也浓酽如茗。那溢满的情怀，如小河两岸的杨柳，苍翠欲滴；如六七月间的梅雨，淅淅沥沥。而沐浴在爱河中的人啊，便醉了，痴了，便泪流满面。只因日日啜饮这小河的水，江南儿女又有了水的情性。不像北国儿女的情那般慷慨激昂、惊涛拍岸，江南儿女的情是含蓄的，婉转的，如同小河流水，偷偷的为你一个人静静流淌，这一弯水啊，千回百转，永无停息。

枯笔屠龙

文章温婉清丽，意韵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