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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1-11-29 12:2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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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林
大别山的主峰天堂寨海拔高达1729米,气势挺拨巍峨。然而,当她一路逶迤向东南方向延伸到我老家那一块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些低矮的山丘,全然没有了主峰那种壮观的气象。
山变矮了,树木却没有变少。主要是松树,还有一些星星点点的桐子树、乌桕树、刺槐树、板栗树、樟树、梨树等等。山下,是一马平川的肥沃稻田。稻田外面,则是一条一年四季奔流不息的大河。有山有水有良田,还有稻谷、小麦、茶叶、桑蚕和油菜。在这样的地方居家过日子,应该说不会缺少什么了。然而,事实却并不如此,尽管守着一山又一山的林木,却靠山不能吃山,偏偏缺少烧火做饭的柴火。
人烟太稠密了,山上的柴草难以点燃千家万户的炊烟。为了把锅里的饭煮熟、把坛子中的水烧开,人们不知受过多少罪、遭过多少孽。多少年过去了,我还一直记得这样一个场景:在数九隆冬的凌晨,外面北风呼啸松涛怒号,躺在热被窝里的大人就醒了。嘴里念唠着,起风了,该起来耙枞树丝儿了。因为大风一吹,将松树上枯死的松针全都吹落下来了,正好耙回家做柴火。嘴上念唠着,人却急急忙忙从热被窝里爬起,捞起箩筐竹丁耙或是铁丁耙,又匆匆忙忙地往山上赶……于是,一个早晨,漫山遍野的松树丛里到处都是忙碌着耙松针的人影。
到了年根腊月黑,生产队放了几天假。这时候辛辛苦苦劳作了一年的人们不是放松一下休息几天,也不是忙着准备年货,而是为了能过上一个柴足火旺的好年,不得不一天又一天地出省出县,到安微的太湖县野山上去砍柴。到太湖去砍柴,必须经过家门前那条一里多宽的大河。河上一条小木桥,胆大一点的,能颤颤惊惊地从桥上走过去,胆小的,只能脱了鞋袜从寒冷刺骨的河水中一步一步漟过去。 长大后, 我曾胆颤心惊地从桥上走过几次。桥窄板滑极易摔倒,河水又哗哗地流动着,走在三根木头拼成的桥板上,就觉整个桥似乎在向一边倒,让人提神敛气头晕眼花十分紧张。每次走过那座独木小桥,身上都要逼出一身的冷汗。过河之后,还要走上七八上十里路,再翻过一座高山,才算到了砍柴的地方。都一窝风地到那儿砍柴,加上太湖本地人也到那里砍柴,要不了几天,杂柴少了,打上一担柴花费的时间就更长了,因此打柴的人往往要到天黑后才能回家。就是这么苦的活,壮劳力都吃不消,但就为了那一点年关的柴火,不少妇女也不得不起早贪黑跟着男人们去吃这种苦。
我永远记得母亲去打柴的那天傍晚。我们还有睡梦中时,母亲就带上干粮和大人们一起出了门。一天没看到母亲,到下太阳快下山时,我带着年幼的第第妹妹早早地就站在门前,眼巴巴地望着母亲回家的路。陆陆续续有人挑着两捆粗大的柴,从门前池塘边的小路上,有气无力地往回走动。看到有人回了,我们急急地迎上去,走过来一个,不是母亲,再走过来一个,还不是母亲……每走来一个人,我们满心热望地迎上去,又十分颓丧地退回来。随着回来的人越来越多,心里的那份失望和沮丧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那个让人忧心的傍晚,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这样的。天麻麻黑,没有一丝丝儿风,池塘里的水似乎也波澜不兴,路边的树林笼罩着一团团黑魆魆的暗影。一切都像沉到了一个深潭里一样,听不到一点响动,让人窒息。而池塘边那条回家的路,在远处变得模糊不清直至和黑暗融为一体。三个年幼的孩子,依然在寒气逼人的夜色中眼巴巴地望着母亲回家的路……
而这一切,仅仅中是为了灶堂里的那把火能烧起来旺起来。在那个年代,所有的东西都是大集体的,包括山上的林木。尽管山上的松树每到冬季可以砍下一些柯枝来当柴火,但由于是集体的,只能集体砍伐统一分配。无奈僧多粥少根本不够用,人们只有一年又一年地去承受那种非人的苦楚。
在我们鄂东那一带,山里人习惯把平原或半山区半丘陵的地方叫“畈下的”,他们则自称“岗上的”。 “岗上的”都知道“畈下的”缺柴烧。有几年我父亲到岗上的一些村去看水土保持情况。岗上的人知道他是岗下的半边户,就二话不说,砍下一大堆木柴要父亲拉回去。父亲就请了个拖拉机往回拖,满载一车木柴的拖拉机刚到家门口,立即就招来无数羡慕的眼光,几乎把拖拉机压得爬不上坡。过了几年,政策有所松动,能买到木柴了,不管经济再紧张,每到冬天,父亲都要从微薄的薪水中挤出一点钱,买回满满一车柴火,就是为了让大人不再忍受那种非人的苦楚,小孩子不再忍受那种无助的期盼和煎熬。每次,拉回的木柴都整整齐齐地码在大门洞里晾着,散发出松木特有的清香,闻起来让人感到很舒坦也很踏实。
在我们鄂东有这样一个传说。说是吴刚犯了天条,天帝罚他去砍月宫中的那棵桂花树,什么时候把树砍倒了,他才能获得解脱。岂知那棵树砍了复生、生了又砍,反反复复几千年永远也砍不断,所以吴刚永远也难得解脱。因为缺柴烧,人们稍得空闲,就捞起柴刀丁耙往山上赶,或是在收工之余,也忘不了顺路打上一把柴火带回家。一年四季,几乎天天如是,为了柴火永不停歇地辛苦操劳,就像吴刚一样,永远也得不到解脱。
其实,那时候不惟大人如此,就连稍大一点的小孩这是这样,砍柴打柴几乎也成了他们的必修课。早晨起床,第一件事不是忙着上学,而是在大人的崔促下上山去打上一早晨的柴草,再回家吃饭上学。家里养了牛的,打柴还得捎带着放牛。上山晚了,打不上一筐柴,回家还得挨大人的骂,上学迟到了又得挨老师的训。所以,每到早上,在一声声牛们慢悠悠的“哞哞”声中,往往伴随着的是放牛的娃儿们心急火燎的打骂声。
平时就是如此,一到寒暑假就更不例外。小时候,我最讨厌的一件事是就学校里放假了,特别是暑假。只要不下雨,几乎天天三件事雷打不动。第一件事是早晨上山去打柴,第二件事是上午上山去打柴,第三件事还是打柴,下午。夏天打柴,又有“三怕”,一怕烈日当头晒,酷热难熬,二怕茅草杂刺划破肌肤,又经汗水一淋,奇痛难忍,三怕蚊虫叮咬,奇痒难受。那时候唯一的乐趣就是人多好玩。一大群小伙伴呼朋唤友一窝蜂地跑上山,勤快一点的一上山就开始忙碌,贪玩的往往玩到快回家时,才急急忙忙找上一棵茶杯粗的小松树,偷偷放倒,砍成一截截放进箩筐,再做贼心虚地盖上一些枯枝或是茅草掩盖好,以免以巡山的人发现。
砍树固然是因为懒惰贪玩使然,还有一个原因是这样来得快又不用忍受割茅草砍杂刺那样遭罪。于是类似这样投机取巧地打柴就成了小伙伴们的通用办法。一次我和一个同伴玩过了头,想再砍上一回,但急切之中怎么也找不到能放倒的小树,而稍粗一点的树又“啃”不动,寻寻觅觅中在一个水塘边发现一排白杨树。情急之下,我们爬上白杨树,对着杨树的枝条一阵猛砍。杨树枝条细长而脆,一刀挥下去就断了,叶子又厚又大,要不了多少就能装满一箩筐,比砍松树轻松多了。自从发现了这一排白杨树,每到快回家时,两人就偷偷溜过去。仅几天时间,一棵棵白杨树就被砍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光杆司令”。 靠投机取巧的办法打柴,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让箩筐装得结结实实满满当当,因而我们就乐此不疲,只要有可能,就绝对不放过。一次,在一个偏僻的山凹里寻到一棵枯死的桐子树,两人大喜过望。但在高兴之余又觉得树干太粗了奈何它不得,就这样放弃又很不甘心。两人一合计,就决定从树枝开始来个从上至下、从细到粗慢慢砍掉它。于是,两个人叮叮当当、砍砍伐伐,偷偷摸摸、胆颤心惊地砍了几天,竟将一棵菜粗大的桐子树蚂蚊搬家一样搬得不见踪影。
当然,偷懒也要运气好。每次砍树我们都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就是怕好碰上巡山人。巡山人绰号“鬼王”,姓冯,白毛长脸细眼而且黑瘦,手捏一个铁皮喇叭,腰悬一面破铜锣。就他这种长相和打扮,在小孩子们看来无形中就有了几分鬼形。据说他“日巡山林夜巡河”,专门负责看管全村的山林和河堤,日夜不停悄无声息地在树林里穿行走动,身上又似乎多了几分鬼气。“鬼王”鳏夫一个,无牵无挂铁面无私,逮到砍树的,不论是谁,都要带到大路上敲箩放鞭满村地游巡,还要砍树的拿起铁皮喇叭边走边喊:我有罪,我砍了大队的树!有关鬼王的这一切传说,让我们对他充满了恐惧,差不多是闻风丧胆。一次一个小伙伴砍树砍得忘形了,不知是谁恶作剧地喊了一嗓子:鬼王来了!砍树的小家伙当即吓得尿流屁滚,哇哇地哭着丢下砍刀和箩筐就跑……尽管伴随着嚎哭着的是一阵阵开心的哄笑,但那一路远去的哭声,却连同当年那一段砍柴的岁月深深地镌刻在心上,至今记忆犹新,回想起来既有些开心、又有些心酸。
那时候,由于缺少柴火,不但人苦,山也苦。过度濒繁地打柴,打得山上只剩下几棵树,树下希希疏疏的也只有些短茬茬的草根。能留下些草根还算是好的,一到冬季,有些山坡往往被人耙松针耙得寸草不留,裸露在地表上的就只有些疏松的沙土了。山苦得仅剩下几棵树,野物也就少得可怜,少到以至于偶尔看到一只野兔,人们都会像看到希有动物一样,兴奋不已地穷追不舍。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每年春节回老家时,想起当年那些砍过柴的山山岭岭沟沟壑壑,很想旧地重游一番,只是总未成行。上次回老家后,正准备到山上去逛一逛,不料母亲的一番话让我大吃一惊,以至于让我差点放弃了上山的念头。母亲说,山上杂草齐人高,根本踏不进脚,野猪又多,一个人上山很危险。原来,这些年来,大部分人都外出打工去了,留在家中只有一些老老少少,用柴量比以前少多了,又因为不少人家用上了液化气、蜂窝煤和电,不再靠山吃饭了。于是山林就一年又年地茂密起来了,林密草深了,野兽也就多了起来。
在一个雨后的下午,我心有不甘地摸到屋后的地边看了看。地边的树下积起一层厚厚的落叶和枯草,轻轻一踩水就从鞋底漫了出来。从地边往山上看,只见树高林密、杂草从生,想走进去估计很费劲。真没想到,当年寸草难留的山,竟然变得如此树高草密。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山上居然还有了松鼠。松鼠这种小精灵,小时候连她的芳名都不曾听说过,后来也只在电视上有幸目睹过她的芳容。大概是受到了惊扰,小松鼠正拖着漂亮的长尾巴,惊慌地从地边的树上向山上的密林中奔走跳跃。尽管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可爱的小精灵,我还是不敢追随着她美丽的倩影往山上走,我担心密林深草中真的有野猪出没。
很快,小松鼠在密林深处消失了。密林深处,是那一蓬蓬一簇簇一层层的杂草在随风摇曳。回想当年砍柴时的情景,再看一看那满山密不透风的林木,心头不免多了些许唏嘘,同时又有了几份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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