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与考察,是作者获取第一手研究资料的主要方式和方法,是听从历史呼唤先祖暗示的一种内心预约和计划,是社会学者和文学书写者的双重责任担当和文化自觉,也是身体锤炼意志磨砺情感升华的一种独特演习。作者或结伴而行或独自前往,在旅行的过程和阅历中,他不是走马观花的消遣与休闲,也不是满足于自然和人文景观的好奇与愉悦,而是以一种地缘血缘关系的嵌入、实证经验的辨析和感性直觉的触摸,为他的叙述文本增添了关于人类学、历史学、社会学、考古学、民俗学、建筑学、文化学、宗教神话民间传说和客家学等方面的知识与内容。因此,他的考察,就不是一次我们惯常见到的那种简单的游记散文了,也不是一次单纯的理论立据求证的历史考察报告,而是一次深入人类学新的框架结构的探索与征服,一次解读华夏民族的社会结构、伦理秩序、价值体系、文化理想、宗族维系、祖灵崇拜的奥秘的文学书写的试验与突破。
作者的考察,是一种历史的回溯,因而必须与先祖的遗迹和历史资料对话,必须与几乎被时光掩埋泯灭的千年民间传说和宗教神话对话,穿越地域和时空,到达未知和尽头。因此,他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情感和心理准备的。他从家乡出发时,没有人为他致词壮行,也没有人为他祝福祷告;他将目光和心灵已经交给了远方的召唤。他上路了,以汽车和火车的现代交通工具,以手机和电话的通联方式,以老乡的异地缘分和文友的大力协助:行色匆匆而步履坚定,风尘仆仆而情感丰沛。他肩负着中国第五大姓八千万陈氏宗族的信任、希望和寄托,他代表着陈氏宗族子孙的心愿、厚望和理想,为他的信仰和承诺注定要付出一腔心血和万般情致的。
他的足迹是从家乡河南固始的原点开始的。他历经河南、安徽、江西、广东、福建等地,从淮河流域到长江水系,从珠江三角洲到东南沿海,通过对中原人历史南迁及其陈姓宗族的血脉寻根和精神重述,“来完成每个人——所有人——对生命自我的身份审视、考问和认定。”(墨白语)
他首先是对豫皖交界的地理行走与文化指认。他从淮河的起源地生发开去,对黄帝故里、三国博物馆、均瓷博物馆、鄢陵花都、郑韩故城遗址、欧阳修陵园、小商桥和许慎墓等的领略,对老子故里和陈氏祖庭的叩拜,对李家花园和周家口的盛衰演变的求证,以及对家族父母身世和个人成长经历的穿插回忆,都是那么鲜亮而新奇、丰富而生动、深沉而质朴。匆匆而过的风景,以及情随景迁的心情和思绪,使他充满了对生命本源的礼赞和精神延展的期待。“我们在丈量我们自己的历史,更丈量我们在历史中的心情”(P63)。比如,面对李氏庄园的早期经典徽派建筑,他认为,“这是一处百年风云际会不可忽略的地方符号和实物图解。它是我们很多人挥之不去的生活记忆。……李家圩子的流水一次次就那样无声漫过我们的脚背,漫过了我们的心灵,润泽了我们遥远而逼近的渴望”(P27)。
其次,他在长途跋涉中的第二个领域是广东。按照作者的说法,他是“在虚拟的故乡认领丢失的身份”:他寻找历史上中原人南迁的足迹和踪影,走过韶关、深圳、惠州、广州以及相关的胜迹、遗存、宗祠、寺庙、小镇、港口、街巷、村落和民居,走访那些学者、专家、知情者和普通人。他在具体物象和抽象血脉的触摸和感觉、辨认与聆听中体味着一个词的含义:“除了出生地,一个人有很多故乡,既有地理意义上的,也有精神意义上的。……久而久之,故乡,仅仅成了纯粹精神的虚拟和象征,心灵的神往和记挂,一个空洞的渴望的空间,梦想的一部分,一个能够找到‘自己’的身份地和乌托邦”(P116)。他还在曾祥委教授的“田野视角”的人类学、民俗学和客家学研究中,获取了一种新的理论方法和指导理念,因而也就在教授的激情阐释和深情描述中愉快地享受了他的知性之光和理性之美。
关于陈氏书院的广州之造访,作者似乎情有独钟偏爱有加。他以两章20小节36页的篇幅,浓墨重彩地进行了缅怀和描述、考证与阐释。他以这样的标题印证着自己的发现与思考:“宗族文化的隐喻解读”和“建筑艺术的民间审美”。这座“陈氏书院”,民众叫它“陈家祠”,“深陷在广州这座现代化都市的高楼巨厦间,灰暗而又陈旧,蓬头垢面,定格在昔年时光里,像晚清的遗老遗少,木然地蹲在那里已经百年”(P141)。作者在文字辨析、族谱引述、碑文摘录、楹联诠释、礼仪铺陈、功能和意义分析后认为:这是一个文化的隐讳和隐喻,也是一个宗族基于中国近代社会变革的生存策略和明智选择。陈氏家族以捐资方式修建的宗祠,是一种公共和公祭的荣耀,是在文化趋同里的一种信仰号召、仪式崇拜、心灵安慰、愿景企求下的集合和团聚,是一种精神的极大丰富和满足,是一个伟大氏族的骄傲和信心。而书院与宗祠的合二为一,以及解读和阐释的两难境地,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陈氏家族的政治智慧与文化追求——“一个宗族的理想和虚妄,一个历史的实体和隐喻”,信哉斯言!
第三站,作者是在江西的客山客水之间周游巡视了一番。他循着客家人五次迁徙的行动路线,对井冈山红色经典的瞻仰,对赣州历史风华的体悟,对瑞金“红井”意义的解读,对石城颓废老屋的感叹,对九江“义门陈村”的朝拜,使他在活化的历史资料和传承的人文精神面前,似乎找到了自己家族的真正源流和根系所在。这里,重点介绍一下他对“江州义门陈”历史脉络的激情演绎。他以两章12小节50页的篇幅,洋洋洒洒铺天盖地,似一股浪潮冲天而降,给予读者宗族演变和孝义力量的知识普及与演说启蒙。为了回答并论证“儒家文化理想的家国典范”这个命题,作者对江西九江市德安县车桥镇义门陈村的历史演绎情有独钟惊喜异常,并且作为一个“农业中国古代广大乡村最为宏阔轩昂的世界家族奇观”进行了个案解剖和理性分析。史载,自从宜都王陈叔明之五世孙陈旺于唐开元十九年(公元731年)于此开基奠业,至宋仁宗嘉佑八年(公元1063年)最后一任家长陈泰奉诏解析分庄,历时330余年,承袭十数代,人口达至3900余人。真是一种令人惊叹和震撼的中国特色之家呀——它该会以怎样的策略与方法,在数百年的风雨中维系着一个大家族的生存、蕃衍、生活、生产和发展的呢?它是怎样赢得唐宋两朝7位帝王的屡次旌表和题赠的呢?它又是怎样在帝制的威严和权势下顷刻瓦解坍塌的呢?这个大家族的存在与影响给当世和后人留下了那些有意义的价值和思考呢?如此等等,作者从社会结构、伦理价值、宗族文化、忠孝礼仪、地域特色等方面给我们以存照和反思的立论、质疑和调侃的依据。
最后一站路,作者来到了东南沿海的厦门、泉州、漳州。他对“南陈北薛”(即唐代的陈邕和薛令之)两大家族为开发厦门的始祖的说法进行了考证与辨析,从而论证了这两大家族是从漳州迁徙而来的陈姓家族,与唐初的“开漳圣王”陈元光有联系,而跟随陈元光一起来闽的是作者老家的固始人。你看,这是多么绕弯子又费力的事情啊,但是,作者却如此地乐此不疲兴致盎然。他对泉州千年的历史际会与人文风华的猜想,又是那样地思绪翩跹才情横溢,对“开漳圣王”陈元光父子入闽平乱的历史功绩所产生的神话崇拜与宗教信仰,给予了客观而辨证的评述。他在台湾海峡远眺金门岛的遐思与感慨,使他对“民族英雄”郑成功父子开发、保卫和收复台湾的历史贡献和战略意义有了更深的理解与赞叹。最后,作者得出一个结论:“台湾人的祖根五百年前在福建,一千年前在中原、在固始”(P368)。如果你深入作者的文字其间,聆听和触摸,感知和辨认,便会知道,这绝不是一种妄言与臆断!
作者三年艰苦跋涉的行程和视线思维笔力所及的内容,并非笔者在有限的篇幅里能够详尽完成的,但它给我们展现广阔的历史思考、生存命题和精神风景。总的说来,这本散文集,对于陈姓家族的人是必读之物和传世之宝;对于其他姓氏的人也是一种重要启示和灵魂皈依(如在中原人的南迁中,曾经流传“陈林半天下,郑黄满街排”的俗语);对于客家人和人类学专家学者更是一种极具价值且充满愉悦的文学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