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自
- 湖北
- 精华
- 1
少尉
 
- 积分
- 1199
IP属地:湖北省武汉市
|
上午上完课,正准备下班回家,门卫师傅朝我大声喊,有人找我。是谁呢?怎么不事先电话联系一下?
来到大门口,眼光赶忙扫视四周。在马路对面,一位老人在向我招手。若不是他喊我的乳名,闻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我压根就认不出他是家乡的麻子叔。
我激动地高喊:“麻子叔,您好!您如何找到我学校的?”可令我失望的是,面对我如火的热情,麻子叔只是低着头,脸面勉强“皱”起几个笑纹。更让我心酸的是,麻子叔仿佛是从垃圾场走来的拾荒者。头发蓬乱,蜡黄的脸面,密布如壑的皱纹。身上的衣服早该放进历史博物馆。老式黄色褂子,扣子五颗掉了三颗,剩下的两颗也由不同的颜色凑合在一起。一双鞋子,也是从垃圾堆捡来的。
麻子叔如做错事的小孩,欲言又止的神情,让我摸不着头脑。再三劝说下,麻子叔总算同意去附近一家小餐馆吃便饭。路上,麻子叔刻意与我保持行走距离,担心他的“狼狈”影响我的形象。此情此景点击着麻子叔在我脑海中存放的张张“网页”。
麻子叔出生贫寒。新中国还未成立,七岁的麻子叔就开始寄居他人屋檐下,帮人放牛,糊口度日。贫困的麻子叔从不奢求成家育子。光棍到三十来岁,才“捡”到一个从遥远山区来逃荒的寡妇。麻子叔万分珍视这天赐姻缘,成天像小孩一样,灿烂着笑脸围着婶娘转。更让麻子叔乐开花的是,婶娘一口气为他生下四个儿子。
麻子叔目不识丁,但他是我们家乡公认为“庄稼带头人”。农村大集体时代,生产队什么时候插秧,什么时候给谷种催芽,就连每块田地犁到怎样的程度,生产队长都得向麻子叔请教。每次决策之前,麻子叔认真思索,反复掂量。决策成功后,麻子叔在大伙面前露出自信的微笑。麻子叔每自信一次,大家对他的崇拜就平添一分。
农村大集体时代,麻子叔本分守纪,谨小慎微,不偷不摸,因此,缺衣断粮的日子,麻子叔没少遭受婶娘的白眼。农村实行分田到户,麻子叔如枯木逢春。他种的庄稼长势喜人,可称为全村的样板。麻子叔蹲在田埂,吸着“大公鸡”香烟,瞧着沉甸甸的谷粒,惬意地呼出烟圈。这是麻子叔在我记忆中最经典的画面。
从苦难中走出来的麻子叔,性情温和,待人和善。据父亲讲,麻子叔小时候因无钱医治天花,落下满脸的麻子。全村无论男女,也无论长幼都无局无促地喊着:“麻子哥”、“麻子弟”、“麻子叔”、“麻子伯”,每当听到这样的称呼,麻子叔不但不恼,而且满脸微笑地应和着。麻子叔特别疼爱小孩。他家菜园的瓜果成熟时,他总是召集全村的小孩来品尝新鲜瓜果。以至于,每到瓜果即将成熟的时候,我们小孩都不约而同来到麻子叔的菜园,等待分享他家的瓜果。
因没有文化而吃尽苦头的麻子品,再三叮嘱我们要好好念书。说来奇怪,没学上个学堂的麻子叔居然还是我的启蒙老师。进学堂前,麻子叔拦住我,把手中的扁担突然放倒,问这是个什么字。我窘迫得只是傻傻地摇着头,麻子叔哈哈大笑,告诉我这是“一”字。从此我牢记像扁担一样横躺在地上的,就念“一”。除老大因贫穷错过读书时光,没有跳出农门外,麻子叔其余三个儿子,都在他勤劳苦干的支撑下,先后都考取了大学。每当有儿子考取大学,麻子叔格外高兴,总不忘备好酒好菜招待左邻右舍。喝到酣处,麻子叔借着酒力,套用楚剧的腔调大声唱着:感谢党的好政策。见他这般“疯子”状,大家不但不取笑他,相反还向麻子叔投以钦佩的目光,认为麻子叔很了不得。
喝下三杯酒后,麻子叔整个脸仿佛都被红墨水洇了,眼睛也逐渐显露神采,说话也不再拘泥。听说你在单位是个领导,能不能安排我看门,讨口饭吃?
怎么?您要出来看门?大概是酒精的作用,听到麻子叔此次来找我的目的,我完全没有顾忌麻子叔的感受,不加思索地发出这样的惊讶。当麻子叔的脸阴沉下来,老眼噙满泪花时,悔意立即袭上我的心头。
要不是今天遇到麻子叔,我真以为他在享受天伦之乐。在城里工作以来,我每年清明都要回家乡祭祖。每次碰到麻子叔,他像闹市中商贩宣传自己的商品一样,扯着嗓门夸我有出息,终于吃上商品粮。点燃我递给的香烟,尽情地吸上一口,然后笑眯眯地赞叹,好烟啦!我可享受到高级干部的待遇嘞!听到麻子叔淳朴的赞美,心里美滋滋的,也激励着我更加努力工作。十年前我回家,没有碰到麻子叔,心里空荡如棉花。后来,询问母亲才得知,婶娘得绝症去世了。麻子叔的大儿子进城做早点生意,他也随同进城了。最近几年,家乡进城打工的人愈来愈多,偌大的村庄见不到几个人影。不幸的是,麻子叔的房屋,如其他房屋一样,因没人管理被大雨淋倒。
麻子叔干脆放下酒杯,谈起他的生活情况。原来,麻子叔进城后一直单独租房居住。开始他在建筑工地提灰桶,后来体力支不开,在大街上拾垃圾。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至于麻子叔为何不跟儿子们生活在一起,我再不敢多问,以免又戳到麻子叔的伤痛。家乡沧桑巨变,大部分房屋倒塌,良田都被改变为养殖基地,旱地也是荆棘密布,野猪肆行,野兔出没。如今的家乡竟成麻子叔的“海市蜃楼”。
“我的根在哪里?”一向坚强的麻子叔,发出沧桑而无奈的叹息。
门外,车水马龙,一派生机。辛劳大半辈子的麻子叔,如今成为这繁华蓝天上一爪漂泊的残云。
莫名的酸楚在心头翻涌。我高高地举起酒杯,祝麻子叔也能分享到蓝天的灿烂,晚年有幸福的晚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