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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的木桥 一 木桥如花，在水中开放。记忆如水，在梦中流淌。残破的历史被记忆和幻想激活，残影零乱，落红缤纷。恨非儿时，旧梦难圆。黄昏日照，孑然卓立。堵上心口的感觉，我如何言说？ 二 那个山镇叫分乡，那个孩子叫元辰。长江以北，三峡的地图里，有我梦里久远的木桥。元辰，山镇，木桥，远逝的青春与难忘的记忆，构成心灵地标的关键词。记忆的本真，一经叙述，便神马浮云。文字在心底涌起，如何收拾飞舞的残片？ 三 天堂地狱，各有其门。桥上来了众生，桥上去了众生，一生劳碌艰辛。1959年夏季的中午，一队挑篾的少年走来。宽大的木桥，四根横卧的楠木柱，垂老的爷爷婆婆坐着，目送少年饥肠辗转地走过。 四 负重百斤，来回百里，星夜兼程。只为学费难挣。瓜菜代的年月浮肿流行，男女老少脸色一律灰青。吞糠咽菜的挑篾少年，把力气当奴才，替父母挣零花钱，还津津乐道，向女生炫耀桥上见闻。 五 那年我十一岁。挑的不是篾，是青辣椒。天不明出发，翻山越岭，与挑篾的队伍会合。母亲把十九斤辣椒交到我肩头，便一路追赶，累得脚板抽筋。未上桥便卖了，揣上一元九角继续前行。 六 甩着手，走过木桥，饥渴的双眼四处搜寻。灰黑的瓦，黝黑的柱，菜青的脸。桥下流水哗哗，桥上木板凹陷。清晰的气味来自木柱，多少年不曾隐退。 七 收购站算盘子打得啪啪响，篾堆如山，过磅员高唱斤两。伙伴们啃着糠饼，等待结账。结了账，揣上毛角子，大摇大摆坐上木桥等侯。最后一个出来，拍屁股溜下，拖着疲惫的双腿回转。 八 1960年我考进初中，校门紧挨上街桥头的国营饭店。报到后在木桥上坐了整整一下午。过往的人被看没了，才回校睡觉。饥饿中的懵懂缠绕着每个日子，下课就上桥抢位子，傻坐着看人来人往。 九 桥头饭店飘出的菜香，蠕动我的饥肠。十六岁的女服务员，勾引我的目光。口袋没子儿，不敢走进饭店，暗恋的日子卑微荒唐。女服务员后来嫁给了我的同事，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又成为我的同事。暗恋中的昔日少女，总在我眼前晃荡。 十 紧靠木桥，是下街的染布坊和食品所。染布房的气味总是沉闷，食品所进出的人总是满嘴油光。沉闷中的我总在木桥上吞着口水，食品所一口的五百斤大猪被学生们看了又看。那年月压根没有供应，有粮票肉票菜票也是枉然。饥荒，如满河秋水，将我们干瘪的身躯泡胀。 十一 我们像精瘦的豆芽菜，在饥饿的笼屉里倔强成长。耷拉着脑袋走进教室，耷拉着脑袋走出教室。饥饿太重，讲课太轻，知识有气无力。一间大教室，几百学生一起溜号。老师摇头叹息，夹着书本离开。 十二 饥荒的岁月，发霉的虫豌豆和酸涩的木楂果，引发食物幻想。想象着，冲进了天堂米山，管大米叫爹，管炒菜叫娘。鸡鸭鱼肉，岂敢奢望。刨过千百遍花生地红薯地，捡到乳花生与红薯根，谁都欣喜若狂。 十三 木桥上的学生和垂老的大爷大娘，个个垂着头闭着眼，没寻思游记队怎样摸进镇，下了伪军警的枪。更没有想久远的土匪扑进镇，抢了上街抢下街。唯有桥头饭馆飘出的米香菜香，让所有人楸起鼻子，表示自己是一个活物。 十四 外公打通关过木桥的荣耀，已去很远，仅留在母亲嘴上。种科田贩牛做歌师的外公，五十而后得了幺女，提着鸭子板凳赶通场，从上街打过下街。蜂拥而上的民间武师，没人是他的对手。拼死拼活的打斗，换不回填饱女儿肚子的粮食，深夜还得上山挖野菜。 十五 很久很久以前，祖先骑白虎而来，寻找世外桃源。和族众一起，建造了木桥。安排部分族众住下，带着其余的人继续前行。到了分乡北部的桃子园，人老了，虎死了。死在那个蚊子不下蛆的石灰岩地区。族众便在贫瘠的土地上，养育同样贫瘠的儿孙。 十六 盼星星，望月亮，扭着秧歌走进民国，走过抗战胜利，泪流满面走进社会主义。1958年的太阳太暖，晒得头脑发烧。大办食堂，大办钢铁，大办人民公社。小高炉遍地竖起，人人忙着砍树烧炭炼铁。连小学生也去背柴背炭，没有人收割田里的庄稼。 十七 1961年的春夏之交很冷，师生们都很饿，课上不下去。青黄不接颁布最严厉的法则，饥饿让我们不敢头脑发热。我却高烧了，昏倒在木桥上。染坊的黄师傅端只大水杯闲逛，，用杯里的凉白开救了我，送回学校医务室。 十八 木桥上，母亲抚摸我的头，外公要我站桩练武，成为武昌首义干将的深山放牛娃要我当他的勤护兵。宜昌城觊觎分乡木桥的日军司令官说我不供出地下游击队就死了死了的，挂着传教包的天主教神父说孩子主许你随我回天国。满脑子流动的画面，同我一起天晕地眩。 十九 骡马一队队从木桥上经过，驮着盐、铁、布，通远安通南漳通保康，把生存的希望撒向北部山区。抗战时的运粮队，有成群的骡马，也有成群的挑夫。赤脚和草鞋在木质桥面上踏出一样的声音，跟逃难时的节奏不同。 二十 地下游击队走过木桥的脚步很轻很轻，不肯惊扰一帘清梦。伪警察局被端，铁杆汉奸被杀，人们才想起木桥上惩治汉奸和恶霸的布告，想起黑夜里镇头不住的狗叫。想当兵的小伙子连夜在木桥上守候，却见不到游击队的身影。 二十一 1948年的秋天，木桥依然沉静，战火硝烟却清晰可闻。国民党的败退和共产党的进攻无可避免。财主们悄悄转移财产，百姓们焦急地等待。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节，我出生在分乡北部边远的山村。 二十二 分了田分了房，父母依然赤贫如洗。全部家当是：一间房三亩地一把镰刀一口锅。我叼着母亲干瘪的乳房嚎啕，伏在父亲的背上拉稀。我跌到余火未尽的火塘中，初中毕业时身高一米三七。 二十三 20世纪60年代初期，木桥上的阳光有些温暖。我们坐在斜阳里，读三国演义、水浒传、水浒连环画。印着曲谱和头像的歌片，刘三姐被我们画了胡须。 二十四 无聊的日子伴随无聊的传说，一点点揭开山镇的秘密。民国初年，上下街都是黄家天下，开药店，开米厂，开饭馆，开铁匠铺棺材铺，还有一家妓女院和鸦片馆。唯有陈黄合开的染布房在困顿中别树一帜。 二十五 黄家的儿子参加地下党进了监狱，财产悉数充公，掌门人带着傻儿老二流浪远方。抗战打响以后，返还房屋两间，重回镇上扎灵屋买纸钱为生。傻儿在木桥上时常被后生拦住，逗他掏出裆里的家伙。老人淌出两行浑浊的眼泪。 二十六 食品所主任的男人挂着盒子炮，从大门走出来，伸伸腰，向木桥望望。目光是那样的镇定和坚毅，现如今他是区委常委、武装部长。游击岁月养就高度警惕，提防每个破坏幸福生活的坏人。 二十七 这位优秀的部长，文革中当然是走资派，被学生和居民戴了高帽，押着游街。走过木桥他突然想起打游击的时候，东躲西藏也没如此窝囊，身体扭动一下。造反派一枪托砸向他的狗头。他踉跄跌倒，鲜血流淌。 二十八 下街工商业兼地主成分的李家，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儿，被监督改造。区委副书记冒着阶级立场不稳的风险，手拉手帮助教育。上街傻儿傻乎乎去找女子玩耍，看见副书记和女子搂抱，满街嚷嚷。两人被剪成阴阳头，打锣游街。一周之后，人们从西河捞出了投水自尽的黑五类女子。 二十九 这些与我没有干系。1963年我初中毕业，考取宜昌二高，离开了桥头饭店那位暗恋的美女。心头的伤感如初夏的雨丝，滴滴答答了好多年。因而，木桥上愉快或不愉快的故事，都会被我收罗胸中。 三十 文革如火如荼的时候，我从学校逃出，经木桥溜回了家。本也响应号召参与筹建红旗造反总部，眼见刘德光、刘秋光蛮横打砸抢，眼见造反派与军分区严重对立，贫农的儿子不愿与人民军队为敌，叛离了造反的队伍。 三十一 叛徒的下场一律可耻可悲。同班那些叛离造反的同学一一被抓回学校，接受造反派棍棒惩罚。我是被复课闹革命的通知骗回去的，当晚被二年级造反派殴打。打我的人不少已经到了阴曹地府，我还在世上挺着。 三十二 无邪青春不知被何人计算，我只难忘那一幕幕血腥。拖着受伤的身心，经过木桥，躲回深山算不得十分温暖的家。母亲安排劳动，我将真相说出，她带我四处寻医。父亲疯狂地举起棒子，打在楸出来的反革命分子身上。其实，我们一样冤枉。 三十三 木桥上走来一位慈祥的长者，是我的叔伯姑妈。我一直愧疚于她的恩情，多年无力回报。初中三年，她是我的代理监护人。高中三年，又是我途中必到的家。还有表哥与表嫂，对我如亲兄弟。困苦中他们不只抚育我辗转饥肠，还有我成长中的良心。 三十四 参军离乡之前，姑父仙逝。父亲在姑妈面前痛哭失声，不只哀伤亡者，更舍不得我当兵。父亲是老党员，当过大队书记主任。他感到老之将至，五个弟妹尚未成年。长子离去，情何以堪。 三十五 当兵五年第一次探亲，尚未提干。借了债，背着五十斤蔗糖及相同重量的杂七杂八，从老挝回到山乡，逐户去看亲人。今人难以想象，广大农村陷于困顿之中，多数人吃不饱肚子，浮肿依旧流行。满目萧然，枯风吹动枯枝，我的心跌入冰点。 三十六 与父亲一起，与妹妹一起，后来与爱人一起，去看木桥，看姑妈，看我流失的青春岁月。记忆已经蒙尘，暗恋已经枯萎。木桥上曾经英武或卑微的人物安在？故地越近，心绪越远。 三十七 提了干，结了婚，回趟老家那么难。探亲的日子，拖家带口，爬货车、找便车，冒雨冒雪坐敞篷车，被人骂被赶下车，年三十一天在公路边候车。公路从山镇背后绕过，坐车难，想见木桥更难。 三十八 妻子独自进山，便车司机直言不讳地说，找个军人有什么好，年纪轻轻活守寡。六年之后的1982年我转业到县委宣部，才结束牛郎织女的生活。下乡时去看木桥，却成了一座水泥桥。古老的木桥同岁月一起消失，唯在姑母开于下街镇头的杂货铺，找回些当年温暖。 三十九 记忆被抽空。染布坊的姑父走了，杂货铺的姑母走了，后来父亲走了，母亲走了，故乡被锁死。更想不到的是，年方三十的独子也因病早逝，遗留我们于荒原。记忆折翅，飞不过阴阳两隔的悲痛。 四十 时间像把刀，从身上划过。历史和记忆均成为碎片，堆满孤伤寂寞。说起去看木桥，你说我疯了。我说真疯了。古老的英雄与古老的岁月同归天国，一个疯人在河边星夜打捞。这些疯言疯语谁会计较？ 四十一 山镇依然在蓝天下横卧，心情依然在白云中躲藏，我依然一年数次归山。一湖心泪，在车上在路上颠簸，从驻地到墓地，从墓地到驻地。乡关泣血，是我宿命。只是梦里，又见亲人，又见木桥。 2011/5/15_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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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黄石市 2012-9-10 10:52:29
发表于 湖北省咸宁市 2012-9-10 13:2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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