钞票的眼

甄小咚瓜

为欲望活着、活在欲望中，这便就是人。“人欲横流”这样的言说实在是棒极了，真不知世界上其他的伟大的语言是否也同样这般的伟大。人和人最本质的不同是其欲望的不同，以及同一种欲望的程度的有别。下面我要谈及的是一个欲望的稀有品种，稀有的未必就是珍贵的。
　　我是不愿意离开北京的，既然身为钞票，也就没有价钱可讲，连“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无奈都无法跟一张钞票的无奈相比。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会如此地一落千丈，落在了黄土埠，装进了马槐花这个孤老婆子的腌臜的塑料袋。黄土埠和北京之间是一种历史距离。

　　你们人类不乏伟大的旅行家，他们的游记刊行于世历经千百年而不衰。然而，每一张钞票不都是一个特别的旅行家？虽然不便自诩伟大。叫人不知该怎样感想的是，黄土埠竟是一幅实体的古画！正如有人所言，中国这条巨龙，龙头已经探入后现代，龙尾还留在农耕时代。马槐花觉得把我装在她的塑料袋里实在是太好了，不怕湿不怕潮，而且，不用打开就能看见我的存在。

　　我真正是步步踩在“背”字上，这次旅行从一开始就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一天早晨，我们一大批钞票被装进了柜员机，等着被人取走。钞票跟人一样，也总是怀着美好的希望与憧憬。看着伙伴们被一批批取走，我就有点沉不住气，踮着脚尖朝外巴望。啊哈！她和它—一个精装丽人牵着她的崇物狗—向柜员机走来。自我入世以来，从未见过这么标致而精装的女人，用语言精确描述一个女人，也许比画一幅工笔画还要不容易，您就照“一个十足的尤物”的标准去想象吧！也从未见过这么可爱而好玩的小狗—要指出它的品种先就是一件难事，它或者是来自东京，或者是来自巴黎，或者是莱茵跟密西西比联姻的嫡传。它浑身雪白，只在脑门儿上顶着一朵黑色的星花，象一个毛茸茸滚动的雪团儿，其玲珑可爱正如它的主人。我的虚荣心膨胀得也真够可以：“怎么？今天我要去见识见识花园别墅了吗？躺在这样的女人的钱夹里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就要闻见她的体香了！”柜员机输出了三十张百元钞票，我居然是最后一张！跟她直面相对的那一张！就我的眼光，她八成（或百分之百）是某千万富翁或亿万富翁包养的二奶或三奶，甚或四奶或五奶。有的男人，当他的钱数不过来的时候，他的女人也是数不过来的。

　　“孩子，再使点儿劲儿！”她说话了。

　　她是在跟她的崇物说话，把它叫孩子。她的孩子想出恭—就是想拉屎。

　　好可怜的孩子！它大概有便秘的毛病，而且还不轻呢，它蹲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台阶上，狗脸扭曲得已经不象狗脸，为了那种生理的欲望与快感，已经顾不得体面不体面了—如果它也懂得体面的话。

　　“出来啦！出来啦！妈妈给你喂的药管用了！”她叫道。

　　它把三四个大“黑枣”堆在了那里，掀起一条后腿往上面洒了一点“汁”，大作方告完成。

　　她没忘记向一直站在那里的“保安”道一声“对不起”，而且还奖赏似的瞥了他一眼—这在她来说确实就是奖赏，因为她是从不正眼看人的，何况是一个“臭保安”？可是，“臭保安”偏偏不吃这一套，指着那几个“黑枣”，说道：

　　“对不起，小姐，请您把这清理了！”

　　“你算什么东西！敢跟我这样说话？”她心想。说道：

　　“我如果不呢？”

　　“人应该讲公共道德，”他说。

　　“这样吧，”她说，她打开钱夹，一下就把我摸了出来，“这样吧，这个您拿着，就算我雇您好啦！”

　　“不！必须您自己清理！”他的口气愈加生硬。

　　她无奈地—让这样的妙人儿无奈真是罪过—一手挽了裙袂蹲了下去，把我—一张百元人民币—象一截手纸那样，捏起那几个黑糊糊、臭烘烘的屎团儿，扔进了草坪，牵着她的小乖乖昂扬地去了。

　　在这种情形下，隐形的我的尊严与屈辱还值得一提吗？须知，我首先是一张货币，而且是人民币，不但印有“中国人民银行”的字样，而且还印着……习习的清凉的小风吹拂着我，也许是想把我跟那种东西脱离开，可是我被牢牢地粘住了。一个人跳进草坪，抢似的一把将我攥在手里—他就是把我带到黄土埠来的陈家柱。

　　他是某花园小区的施工队的农民工，他是来银行取钱的，白拣了一百元。这要在平时，他准会高兴得蹦高儿，可是今天却不行，那封叫他焦灼而沮丧的家信就揣在兜里：“杜蓉病重，速归……”杜荣是他的爱妻。

　　我跟着陈家柱又坐了一次火车，然后是三个小时的汽车，再步行三十几里山路，才到了黄土埠这个圣人不到的地方。

　　陈家柱一见爱妻杜蓉，一条多么硬朗的汉子，一下子委顿在地痛哭失声。离家一年，仅仅一年，蓉花一样的女人怎么就成了这样子？

　　“你回来了就好，这俩孩子就交给你啦！”杜蓉一只手摸着一个孩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说，“我把他们拉扯大了，我……”

　　“别这么说，我挣回钱来啦，你看！”他把一沓子百元钞票给她看，“咱们这就去医院！”

　　“别犯糊涂，这钱留给他们吧！叫他们好好念书认字。再就是，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娘，那也是要花钱的……”这差不多就是临终遗言了。

　　陈家柱回到黄土埠的当天晚上，他的七叔陈世儒—“梧桐书屋”主人—就托人捎话请他到家里去坐坐。其实，即便不请，他第一个要看望的也是他的七叔。七叔是黄土埠最有权威的知识分子，曾当过几十年民办教师。他到七叔家时，七叔已经沏好茶水在等他，在座的还有马槐花马寡妇。

　　这种时候，除了述说病人的病情，其他的话题全不合时宜。

　　“七叔，要不我先回去了？”陈家柱坐了一会儿就想告辞。

　　“不不！……”在一旁一直插不上话的马槐花差不多是阻拦地说。

　　“不忙，不忙，再坐坐……”七叔的挽留也非同一般。

　　陈家柱立即觉察他们是另有话要说，而且立即想到钱，“他们是不是想跟我借钱？”

　　“七叔，您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您是不是手头紧，需要一点钱？我倒是……”陈家柱说。

　　陈家柱一向敬重七叔，这次回来，因为太仓促，没给老人家带一点北京特产。刚才临出家门的时候，顺手抽了一张百元钞票—恰巧是我—揣在兜里，想以此略表敬意。

　　“不不！……不过，又确实是关于钱的事，但不是我，是她，是你马槐花大婶儿，不过这事儿……”七叔说着，把一张皱巴巴的纸片铺展在陈家柱面前，原来是一张契约文书！

　　立约人马槐花、杜蓉。陈马氏马槐花，今生身无所出，孤苦一生。古云：“池中无鱼空养水，树上无鸟空养林，女子无出家无继，尤堪身后一孤魂。”今，侄媳杜蓉念其伯母马槐花身世之孤单，经证人之协调撮合，愿认其为母，过继其名下为女。马槐花当即付杜蓉人民币一百元整以为定金。且言明，杜女不负其母生时之帚埽之劳，只待其母“百年之后”尽哭灵送葬之孝道，且保证其悲痛欲绝与送别生母无二致。此乃两心情愿，三面言定，板上定钉，恐空口无凭，立此文书，永远为据。

立约人：马槐花 杜蓉
证人：梧桐书屋主人陈世儒
公元一九九七年元月五日

　　马槐花穷归穷，在黄土埠却是受人尊重的，因为她活出了女人的人格。她二十八岁守寡，今已六十八岁高龄，四十年来，她活得象一盆净水，难道还不算是所有女人的楷模？何况，据说她年轻时美人儿一般。一个俊俏女人不“水性杨花”已经不易，何况还是一个寡妇？马槐花之所以活成这种样子，主要是得“益”于没有文化。没有文化不等于没有信念，世界上哪有没有信念的人？愚昧之人的心志尤其冥顽，马槐花只把现世作为来世的准备，是准备到“那边”过好日子的。而且，“这边”只有几十年，“那边”才是永远。所以，她做的是一笔一本万利的“精神期货”买卖。她见神就拜，其虔诚是无庸置疑的，也就耗尽了她的气力与金钱—何况她哪有什么钱？到“那边”去的日子指日可待，她最不愿的就是孤零零地孤魂上路，叫“那边”的“人”笑话。幸亏陈世儒帮了她的大忙，说道：

　　“这有何难？认下一个女儿不就齐了！到时候叫她为您摔盆儿指路、哭灵送葬……”

　　“对对对！可是，一个女儿是不是太少了，多几个不更好？”她说。

　　“可是，”陈世儒说，“这事没有白干的，您有钱吗？”

　　“怎么没有？”她说，“我不是还养了一头猪么！那样的话，我每年都养一头，”她说。

　　这是三年前，也就是她六十五岁时的事。

　　好在黄土埠的人太穷，为了一百元的定金，有好几个中年妇女竞争这一个名额，使她选到了她最满意的女儿，杜蓉已经是第三个。而她的理想是至少得有五个，那样才够阵势。

　　马槐花养一头猪可真是不容易，她哪有什么钱买饲料？常常是她跟猪同吃一锅“饭”，煮一锅野菜，她先盛一碗自吃，其余的全归那头猪。所以，她养大一头猪实在是不容易得特别不容易。所以，一百元就是她的“国民经济”的全部。

　　您想，眼看杜蓉死在她前面是必定无疑了，她怎么能不？……可是，在这种时候您又怎么好开口？可是，又怎么能不开口？她的作难又是不一般得特别不一般。

　　陈家柱有什么话好说？而且仅仅一百元。他把我摸了出来，交到七叔手里，七叔又把我给了马槐花。

　　钱要回来了，下一步是怎样再把钱花出去。怎奈，黄土埠人口有限，选择的余地太小，她把所有的适龄妇女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却找不出一个哪怕是八成满意的来。

　　就在这同时，黄土埠村发生了一件亘古未见的惊天动地的大事：陈满囤和孙麦花的儿子陈铿考上大学了！而且是名牌大学。上大学是要花大钱的，况且是三千元！孙麦花把母亲的伟大发挥到了极至，她正在挨门挨户磕头求救—硬是要在黄土埠挖出三千元来，以至叫全村人自惭自愧：“我怎么这样穷！”觉得对不起这位伟大的母亲。——我真想见一见那位伟大的母亲。

　　叫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竟然有了一次“心想事成”的经历，就在“想见一见那位伟大的母亲”的欲念产生大约不到两个小时，我就跟她面对了。

　　从陈世儒和马槐花的交谈中得知，孙麦花是一个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好女人，然而，马槐花是何等的没福气，且不说孙麦花愿不愿当她的女儿，两个人的辈分先就不合适—她是该叫孙麦花婶娘的。
“这事也难说，”陈世儒说，“不妨试一试，现在的人心眼儿活得很，而且……”—孙麦花为了给孩子凑学费，脑门儿上磕起了一个包，如人说的，“都快变成一只‘人鹅’了”。

　　也不知道陈世儒从哪里来的这股忠心耿耿的劲头儿，居然义无返顾地去了。

　　事情真正是出人意料，您道怎么着？孙麦花说，她的一个姨妈是马家堡（马槐花的娘家所在的村庄）马家的媳妇，马槐花的母亲在世时，孙麦花的姨妈管老太太叫伯母，如此论起来，孙麦花是应该管马槐花叫表姑的。把表姑改叫娘，简直就是严丝合缝儿了！

　　呜呼！世事就是这样的折磨人，又犒赏人！马槐花流着眼泪发出的那一串笑，真正是比梅兰芳先生的精彩唱段还要余音绕梁。

　　“她一会儿就过来，”陈世儒说，“钱你带着吗？”

　　几天来，我不但知道了黄土埠那几个适龄妇女的名字，而且熟悉了她们的全部情况，她们的名字差不多全带一个“花”字，如：枣花、杏花、桃花……说明她们全都是土生土长的女人，其淳朴抑或普通恰如那些不“择地而生”的枣树、杏树、桃树……在所有这些名字当中，只有“麦花”这个名字叫人觉得平凡得不一般—土到极至反而让人觉得是极至的雅了。“麦花姑娘”、“麦花嫂子”、“麦花大妈”、“麦花奶奶”这样的称谓会赋予生活以多少的纯美，多少的甘淳，多少的……世界上有一百万个麦花姑娘多不多？不多；有一百万个麦花嫂子多不多？不多；有一百万个麦花大妈多不多？当然还是不多。谁说名字仅仅是一个符号？

　　当孙麦花轻轻推开柴门，又转身轻轻合上柴门时，就等于把自己做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展示，黄土埠人对她的评判既没夸张也不偏颇，“万里挑一”确是一种恰当的形容。

　　女人们全都有各自的美，各自的娇，各自的妩媚与妖娆。可是，在这众多的女人当中，恐怕没有比眼前这一个更叫我惊叹而敬畏的了。如果您分不清什么是矫饰美与质朴美，什么是诱惑美与端庄美，什么是娇弱美与健康美，以及什么是女人美与母亲美的话，看一眼这位“麦花嫂”您就全明白了。

　　在城市人眼里，“家庭妇女”是个贬义词，至于“农村妇女”简直就是低贱的了。在他们的想象中，那些整日跟土喀拉打交道，灰头垢面一身臭汗的女人，哪有什么女性美可言？诚然，由于生活的艰辛，农村尤其不乏邋遢的女人，同样，也不乏佼佼者，眼前这位母亲便是佼佼者的代表。土里刨食吃的她，却干净得浑身上下不见一点儿土星星，那一头齐耳短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虽然没有“飘柔”的呵护，却不失柔润与光泽；胸部那黄土高原般的隆起叫人想到生命力的旺盛与母爱的丰厚；一双近乎男人手的大手，叫人想到操持生活、创造财富的艰辛，想到一家人的衣着与饭食和地里的庄稼；那腿那脚则告诉您，站在您面前的不是一个所谓婷婷玉立的女人，而是一株扎根泥土的不见一丝枯枝败叶的壮年的树—她刚好三十八岁。十八岁是少女的青春，三十八岁才是母亲的青春？处女的青春意味着美丽与娇嫩，母亲的青春则意味着女性的臻于完美。常识告诉我们，从人们的面部我们有幸可以读到他的诸如神采、神气、神色甚至神思等等，一个人的面部只要具其一就算是生动的了，就足以叫人驻目的了，多数人的面部常常是一片木然，叫你望而生厌。然而，我从孙麦花面部读到的却是神韵！神韵者，精神韵致也。有精神，且有韵致，便不是一个通常的“美”字所能了然的，或者根本就是用词不当。就象面对世界著名画作《梦娜丽莎》您尽可以发出一串“啊”来，却不可以脱口说出一个“美”字来，以免显出自己的浅薄来。“神韵”这个词已经是语言的极至，可以说已经走到了语言的尽头，写出一个人的神韵的“书写之笔”还不曾有过，包括巴尔扎克那样的高手。然而，“书写之笔”的无能为力之短，正是“绘画之笔”的得心应手之长，因之，才只有画作的《梦娜丽莎》，而不见文学的《梦娜丽莎》。所以，我要辜负读者诸君了，因为我不是画家—何况，蹩脚的画家跟蹩脚的作家一样多。我只能对那句传言做一点纠正，孙麦花并不是什么“人鹅”，还没有那么惨，她的额头上只有一小片隐约可见的殷红。而这已经叫人十分的心疼了。

　　笔砚是现成的，墨已研好，陈世儒铺纸挥毫，一式两张契约文书立马写就，然后，三个人各自在自己的名下摁了手印。孙麦花叫的那声“娘”和马槐花答应的那声“哎”，真正是叫人永世不忘，而她们各自的那两泡热泪更是叫人感慨而凄惶。

　　——我就这样被传到了孙麦花手里。

　　马槐花送孙麦花到柴门外时，对陈世儒夸赞道：

　　“您看俺这个三闺女多俊啊！”

　　“俺顶多算说得过去”孙麦花说，“俺有俩妹妹，跟她们站在一起，俺觉得快丑死了！”

　　“那好啊，明年我养两头猪！”

　　马槐花眉飞色舞地说。

冬之语

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