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雪可以下十八年吗
一场雪可以下十八年吗?
这是一个来自天堂之外的声音······
其实贝贝也不知道,至于我,我单单知道那场雪一直在下,一直在下,一直在下……
下在心海里,那是一个深深凹下去的地方。
你看——好一个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闭上眼睛:“亲爱的老爸,我的天堂,您在天上看着我吗?您……还好吗?那边天气……天气好吗?您冷吗?为什么您瑟瑟发抖?您渴吗?为什么您的嘴唇裂开了那么多口子呢?您饿了吗?为什么肚子咕咕叫唤呢……老爸,我好想您……您大概知道,妈妈已经走十年了,十年了,十年生不见人,十年死不见尸,她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说来好笑,真的很好笑, 1997年,1997年香港回归了,游子回家了,孩子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里了,而我妈妈,她,她说走就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年,无论我怎样想她思念她都不见她的影子,有时候烦了恼了怒了,我就对自己说:‘她已经死了,死了,死了,你还想她做什么?’心情平静了又泪流满面,母亲是个善良人老实人,她怎么会抛家弃子呢?她一定是被人骗走了,她是受害者……这份思念太重,重得我承受不住,所以我为她写了个书信体小说《一封来自天国的家书》,我把想说的话都寄到天国去了,89000字,字字含血,字字含泪,后来一狠心,一把火给烧了……飞行员,老早就想为您写点什么,也用火光来焚烧那份想念,可我能写点什么呢?”
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雪!对,雪!!那场下了十八年的大雪!!!我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说那不是一个意外,而是中了魔鬼的诅咒,雪,白茫茫的雪就是见证。飞行员,我的地狱,为什么您的名字里有个‘虹’字呢?彩虹虽美,而且甘为桥梁,但转舜即逝,就如您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您只有36岁,您永远只有36岁,据说您走的时候头顶的头发都掉光了,据说埋葬您的那天下雪了,好大的雪,好大好大的雪……只能是听说,据说,我那时太小了,任由伯伯抱着,看着好多人在那儿忙活,他们遵循人生的游戏规则做着自己的游戏……我只是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看着,看着,我居然没有哭,没有流泪,一点眼泪也没有,我可真行……”
睁开眼睛,就是天亮,我看到了地狱。
父亲对于我来说是个陌生人,形如一个匆匆而过的路人,时至如今,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得了,就知道他特别喜欢吃猪耳朵······请上天谅解我这个不孝之子。父亲就好像是一个概念,是一阵风,是一个可爱的玩具,是漫天的雪花,是鞭炮声,是烟雾,是一个木头盒子,是一个崭新的土堆……也不要怪我,父亲走的时候我就两三岁的样子,我能记得什么呢?
飞行员是个好人,他们说,说的时候唏嘘感叹,上至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下至七八岁的小孩,他们都得到过他的帮助,田间,地头,路上,他总是笑眯眯的,见人需要帮忙,他大手一伸,人家连声道谢,他摆摆手,憨憨地笑两声。
父亲力气很大,那是个肩挑背驮的年代,村里谁家有两三百斤的大肥猪要背到镇上去卖,父亲是不二人选,谁请他都不说二话,后来我想老爸当年为什么不把猪用绳子捆了牵着赶到镇上去呢?也许老爸在天上笑呢,儿子比他聪明嘛,其实真正的原因是那时的路太难走了。
飞行员当年也打工,据说两块五一天,呵呵,现在都不敢想,时代不同了啊——说来,还真是多亏了父亲在镇上打工,要不然我哪有那么多玩具呢,在当年,我可是玩具王,记忆中最深的是一个弹簧称,再就是一个水笼头了,那水笼头形如一个小小的机器人,好玩儿死了……如果父亲不去打工,至少是在那个月听母亲的劝告他也就不会出事了,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据说那年他帮人建学校,和同村的一个人抬一棵大树,结果在大树落地的一瞬间,两个人的动作不协调导致树头反弹击中脑袋……据说流了好多血,泥土都给染红了,先是鲜红色,再是深红色,再是暗红色,再是褐色,最后是黑色,据说那血还流进了浅水沟里,沟里的水都变了颜色……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好人命不长?
父亲很爱我们,我和我弟弟,据说他收工回来,无论多累都要抱我们哥儿俩,有时候一手抱弟弟一手牵我,有时候让弟弟骑在头上把我抱在怀里,他说我们是家里的太阳和月亮,太阳走,月亮走,太阳和月亮手牵手,亲亲爱爱一家人,他说太阳亲,月亮亲,太阳和月亮心连心,和和美美一家亲,父亲是个农民,可肚子里墨水儿不少,他很爱看书,我也一样,我是他的儿嘛!也许幂幂之中他就有某种预感不成?
飞行员爱书如命,特别喜欢看长篇小说,什么《薛仁贵征东》啦,什么《西游记》啦,当然,他也喜欢看报,比如《湖北日报》和《宜昌日报》,我想,我一定是得了他的遗传基因,为了看书,没少跟我妈闹别扭,他总是看书忘形了误了吃饭或者干脆懒得吃饭,有时候又像神经病一样把我妈吓得不轻,说是有好几回,我妈在厨房炒菜,老爸在堂屋里看书,是中午,不知怎么他就拍桌子打板凳了,我妈丢下锅铲子往堂屋里冲,就见那书扔在桌上,她问我爸怎么回事,老爸说书里的那个人太坏了太坏了太坏了云云,我妈气不打一处来,说还以为他出什么事了呢,结果吃饭的时候我妈就不理他,老爸自知理亏,又是道歉又是赔不是,老妈还是板着脸,不过后来老妈还是笑了,因为她怕痒,老爸就专进攻她的痒痒筋。
老爸的故事,我所知道的真不多,在我的脑子里老有那么一幅画立在那里:一个中年汉子,一个木床,一盏煤油灯,一个窗子,一缕清风,一轮明月,一卷诗书,汉子披着大衣坐在床头手捧书卷,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旁边睡着一个女人,空姐老婆,她睡得好香,好甜,呼吸均匀,还打着小呼噜……也许再过些年,那画中的汉子会变成一个戴金边眼镜的青年人,熟睡的女人会变成一个丰满漂亮的女子,碗儿姑娘,或者说是宝宝,但是,木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蒙特娇席梦丝,煤油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盏精美的台灯,此外还多了一台笔记本电脑……真不知道那时自已还有没有翻阅清风明月物我两忘的文心诗情。
闭上眼睛,就是天黑,我看到了天堂。
梦醒时分,泪湿枕巾,掐指算来,心潮难平,抬头,不见星光灿烂,低头,不见银河滔滔,睁眼,脑里一片混沌,泪水涟涟,闭眼,心里一片漆黑,伤痛深深……
飞行员离开我们已经十八年了,十八年是个什么概念?十八年意味着什么?
老爸去哪儿了?去天堂了,那么,天堂里有书吗?有猪耳朵吗?猪屁股呢?嘿嘿······
十八年足以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小婴孩长成一个大小伙子或一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十八年足以让几根竹鞭长成一片茂密的竹林;十八年足以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读完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再参加工作;十八年足以让青丝变成白发;十八年足以让一双鲜活圆润的小手变成厚茧重叠老茧堆积的手;十八年足以让沙漠变绿洲荒园变良田;十八年足以让一座休眠多年的火山突然发威;十八年足以让一只小狗老老老得不成样子;十八年足以让一棵小树苗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十八年足以让一棵幼弱的果树苗硕果累累压弯枝;十八年足以让一朵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而复活三十六次;十八年足以让一壶浊酒变为陈年佳酿;十八年足以改变一切颠覆一切,惟有一点不变——我对老爸的怀念不变,不仅不变,而且一年深比一年,十八年对我来说犹如一口深不可测的老井落满了枯枝败叶,我斜着身子向黑漆漆的井底张望,十八年如一日,总保持那样一个姿势,我想看到老爸的脸,老**脸,老婆的脸,以及未来的脸,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除了雪……
一场雪可以下十八年吗?
我真的不知道,至于贝贝,贝贝单单知道那场雪一直在下,一直在下,一直在下……
下在天堂里,就是那个高高凸起的地方。
你看——好一片白茫茫的心灵真干净!
苍天有眼,苍天无语,苍天有泪······
老爸是好人,老爸是善人,所以他走的时候白胡子小老头上帝他老人家也特意为他举行一个盛大隆重庄严肃穆的送行仪式,大如鹅毛的雪,翩翩起舞的雪,铺天盖地的雪,蹦蹦跳跳的雪,晶莹剔透的雪,纷纷扬扬的雪,飘飘洒洒的雪,漫漫无边的雪,白茫茫的雪,圣洁的雪,高雅的雪……好一个冰雪世界!就见得到处都是雪,就见得黑色的棺材……潘多拉的魔盒······据说飞行员的棺材放入土坑的一刹那,我哭了,好像突然醒悟一般,在伯伯的怀里乱动,小手小胳膊胡乱挥舞,把伯伯的脸抓成了一个红色的经纬世界······我哭了,我的哭惹出了更多人的眼泪······我哭得声嘶力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风大,风狂,最后,我的眼里除了雪还是雪,尽是那漫天飞舞的雪,天使般的雪,精灵一样的雪……
一场雪真的可以下十八年吗?
这是一个来自天堂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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