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爹摆出一付架势,吓唬住在场所有人。 外姓人也许不知,江津县政府机关的宿舍,以大办、委、局为单位分配住宅楼。除县长楼外,还有大办委局的干部楼,人大、政协、计委、财办、工办、计生委、监察局宿舍楼,整整齐齐立在机关大院内。有的单位人多,一栋楼房安排不下,又修建了职工楼。这些楼房,大大小小,高高倭倭共有二十二栋。因建筑楼房年代不一,同属两室一厅或三室两厅的房子,面积并不一样大。小的两室一厅只有六十四平米,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建造的,与现代的宿舍相比,无论是结构还是布局区别大得不得了,单说客厅,老房子只有不到十平米,而现在的客厅至少在二十平米左右。大的三室两厅总面积突破一百二十平米,阔气得不得了,客厅、主卧、客房、书房宽敞明亮。谁住面积大小,差异因官位形成。职位低,面积小,条件差,反之,职位、面积、条件大相径庭。早年住的小面积的房子,后来新修了宿舍,干部越当越大了,房子当然又重新分配,调整住新房子,旧房子成了普通干部们的归属。县长大楼是近三年才修建的,漂亮,靓丽。通风采光一流的,据说请了风水先生测定的。新房子与旧房子根本上的区别关键在于,有的旧楼房因年久失修,上水、下水通而不畅。上水压力不够楼层高的一到冬季,遇到长江水源枯竭时,自来水根本上不去,得靠加压水泵帮忙,楼房底层挂着的水泵像医院的输液瓶。下水呢,经常不通。遇到厕所、厨房哪里堵塞了,麻烦大啦。长年的脏水顺着管道往外流,从高楼狂奔而下,脏水四溢,外墙墙面花巴扭绿,污迹斑斑。住黄房子的小王最背时,他住一楼,有一回,正当他把刚谈好的女朋友引到家里去玩,出了大洋相。钥匙把门打开,只见厕所里的粪便已经流入客厅,地上到处都流着粪便、卫生纸,一屋浊黄的屎尿臭气薰天,刚谈好的女朋友看到此情此景,活生生地被吓得一跑了之。 新世纪元年,县长办公会决定装修机关大院的房子外墙,统一修建二次提水池。短短的五个多月一过,外墙涂料看上去色彩斑斓,虽说不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齐全,除后面三色外,按楼群刷有四色,当然四色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四种色,有的是正色,有的变色。按什么确立宿舍颜色,档案无从查找。也许是领导,也许是冒号,或是当事人。单从基建班子上看,阵式严谨如八卦阵。有副县长主抓维修,有办公室主任主管维修,有维修专班,能进专班至少都是正科级。专班中主抓的,主管的,分管的,协管的,经办的,外采的,仓库的一应俱全。进一笔材料,得六七个人签字才能报销,一巴掌大的发票全部签字签成了地图,都是一比几千倍的比例。原因,大家都有些了解,只是程度不同罢了。干部们天生就喜欢多吃多占,贪污说来可恶,可不贪污那当干部干嘛,这样想的人大十有八九。有人想总得有对策,堵漏洞,只好多人签字,相互监督形成了惯例。 县府的人,大家好像坐机关久了,都有些色盲,对楼房的颜色没有过细。县长宿舍大楼外墙是褚红色的涂料,天安门城楼外墙的那种颜色。监察局的外墙颜色有点变异,是深灰色,灰蒙蒙的色泽,冷峻而严肃,让人有不寒而栗之感。 黄房子就是工办楼,说来还真有些年头,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房子。黄爹正团职转业,安排了一个正团级相当正科职职务。江津县工办常务副主任,实则主持工作,因正主任严小平刚离职担任副县长,还没免除。这房子里面住的都是工办的头头脑脑,什么党组书记、副主任、副书记加班子成员,科长择优入住四户。工办楼才五层高,当时最好的层次就是三层,黄爹就分配入住三楼,与严小平住对面。两个单元,毫无疑问,黄爹当然住一单元,最东面靠街道的房子,显然有些吵闹,早晨还有两个小时东晒。黄房子起先没有人这样叫过,当年竣工时,大家都叫它工办干部楼。 称谓改成黄房子,就在千禧年那年。那一年,县府决定对所有旧楼房都进行外墙维修,外墙才得以粉饰一新。外墙颜色不是统一色,而是按照住宅楼的区域分色,有的是褚红色,有的是深灰色,而单独对工办干部楼刷成深黄色。为什么叫黄房子,也没有谁去考察这个事。有一点大家清楚,才知道县府楼房颜色与楼群排列蛮有关,县府在江津县城南,临近长江,县府就在民主路右边马路旁,楼房呈规则排列,从飞机上俯视,整体楼群呈E字形排列。临街面是一长溜办公大楼,自南至北是政协、政府、人大办公楼,形成E字粗壮的一竖,在人大办公楼尾巴跟前,唯独又修建一栋工办干部楼,当时只有这块空地了。再有二十一栋宿舍,排成三排,每排七栋,组成E字长长的三横。 话说回来,黄爹和黄房子住户与县府当局产生矛盾,冲突原因,江津县政府机关刚搬迁到新办公大楼,老的机关大院办公大楼,准备招标开发住宅小区。把所有临街的办公大楼都进行撤除,拿出土地来开放,而保留机关大院的干部楼群。这里的住户有二十一栋机关干部宿舍不搬,紧靠人大办公楼的黄房子必须撤迁。撤迁是大势所趋,只是房屋补助标准难以协商一致。 先前,开发商与政府办协调人员早已与黄房子住户来来往往接触了两次。头一次,只是摸底式摸了下底,阻力很大。第二次面议也没有实质性进展。住黄房子的人都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只是开发商是黑骨头,连退休干部的油都想榨,他们提出的补偿标准太不平等,侵害了所有拥有黄房子产权人的根本权益,黄爹与退休干部形成共识,誓与黄房子共存亡。黄爹得到一个信息,说星期一上班后,县府领导与开发商会同来黄房子与住户们交涉。黄爹和大家觉得不能与他们讨论,都知道,官员们都擅长做思想工作,搞的不好,几句高帽子一戴,受伤的往往是住户。绝对要阻止他们的阴谋诡计。住户们也该气愤,开发商拿出的价格底线让他们十分震惊,以每平米1800元作价回收旧房,如果需要新房则按新房价格购买。这是什么混蛋逻辑?连官员也按这一口径来做工作。好笑,真好笑。新房什么价,大家知道。根据县城房价最新统计,好地段房子每平方米已经炒到3200元,这地段属于黄金地段,价格绝对比最高价要高,现在国家想限房价,可房价的确涨的不像话。价格早已把老百姓拦在房外了,年轻人个个沦成房奴。全国的商品房都是香勃勃,好个祖国山河一片红,一个字:涨。涨价,居民还可以理解,但无序地涨,经久不衰的涨,居民啥了眼。被开发商宣传为贵族宝地的住宅楼,设计档次都是县城最豪华的,高到32层,不用说,涨价,势在必行。 那天的事,不复杂,也不简单。黄爹的举动,确实吓唬住了在场所有人。黄爹不按规矩出牌,是官员不讲信用造成的。当官员陪同开发商来到黄房子时,只见黄爹和黄房子所有人,端坐住宅楼楼梯口中央,住户们把黄爹当成大熊猫,紧密围绕在他的身旁,他们手中扯着白底黑字条幅,上面写着九个字:开发商与官,不准入内。显然,黄爹的动作超乎官员和开发商的想象。开发商柴总一时不知所措,脸上的汗珠流下来,负责协调的县政府办副主任张金也慌了神。“黄主任,请您老支持小辈,我们去你家谈谈。”张金小心翼翼地劝说道。“有什么好谈的,两个字:不搬。”黄爹语气坚决,现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龟儿子的,当官为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黄爹豪迈地说。大家对黄爹投来赞许的眼光,话音刚落,又报以雷鸣般的掌声。观看的人越来越多,黄爹此时把大拇指一伸叫道:雄起!所有人也喊叫起来,雄起!雄起!雄起!雄起声声,经久不息。心中的愤怒,找到最好的注释。有人附言道:“如今官商勾结,百姓受害,只要黄爹出马,他们阴谋就不能得逞。”就是就是,大家齐声说。任凭张金三寸不烂之舌如何鬼叫,最后还是和开发商灰溜溜地逃之夭夭。 黄爹是个性情中人,人耿直、刚毅。在位时,说什么都好商量,咋说咋好,随方就圆,书记、县长们都喜欢与他打交道。现在,黄爹退休了,无官一身轻,但人的尊严受到挑战,你个张金,是个什么玩艺儿,是老子一手把你提拔上来的,在我面前还装泡,门儿都没有,玩恩负义的家伙,你得了好多黑心钱,这么卖力为开发商出马,黄爹心里痛骂着。 晚上,月亮被乌云遮盖着,昏暗地挂在天空。夜色狼狈地呈现,星星沉睡了。街道上,除了嚣张的汽车哪叭声外,偶尔还传来几声狗叫。张金和严小平副县长这时敲开了黄爹家的门。 一只狮毛黑狗端坐在沙发上,两只眼晴盯着陌生人,汪汪叫个不停。“你个狗日的龟儿子,乱叫什么,老子打死你。”黄爹借题发挥,大声骂道。准备拿扫帚打狗子时,狗子早已跑到沙发里面躲藏起来。严副县长被这一幕吓得一惊,梳得油光发亮的一头潇洒长发,也随之摆动了几下。这时人感到有些寒冷。黄爹扭头对张金说:“来了是客,但说白扯淡都行,哪个谈搬迁就是瓜兮兮的苕货。”黄爹的独特个性张扬出来。气氛显得紧张,可又没有缓解僵局的办法。严副县长心知肚明,只好把话题一转,“黄爹的龙井茶好。”“和县长的茶哪能相比,你们要高几个档次。”黄爹回答道。闲扯漫谈了几句,张金想把来意说出来,借黄爹刚说完话时,想插话说黄房子的事,刚说出一个房字,严副县长边说“不谈房子”,边用手势挡回张金的话。张金觉得无地自容,感到脸上皮层一阵紧,汗水不自觉地流了出来。这才知趣地不再出声,像只病怏怏的阉鸡,闷闷不乐地低头不语。才坐了几分钟,连茶都没喝上几口,严县长知道难处,抬起左手,边看戴着的劳力士,边与黄爹说,“时间不早了,不打扰您了。”转身便与张金打道回府。 一晃过了两天,一楼的小王对黄爹说:“看来我们胜利了。”“安逸是暂时的,龟儿子们还会来找麻烦的。我们一不怕,二不搬。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只顾过自己的日子就行。”黄爹信心百倍地说。 清晨,才六点钟,黄爹就与老伴已经从长江大堤锻炼下堤,走到巷子口,坐在“老百姓公社”早酒店,炒了一碟么腰,一碟鳝鱼,老板娘又端出几碟不要钱的酱萝卜,炒酸菜,辣椒丝三小碟。打开两瓶雪花啤酒,两老儿对饮起来。优雅的生活姿态,让两老活得快活。黄爹喝得脸膛上直冒汗,奶奶喝得脸颊红扑扑的。 对恃,继续着。 又过了五天,黄爹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同转业的小战友,县委党委、纪委书记刘伯仁来了。人刚进门大呼小叫,有么子好酒招待我?“好酒当然有,给不给你喝还得看战友的表现。”黄爹来了个下马威。“蒜你狠。”刘伯仁笑了笑答了句网络流行语。 “看在我们都是四川人,你怎么看我,说实话。”茶泡定后,黄爹坦承地说。 “真不好说,这是实话。你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可你怎么人越老做事越出格了呢?,还拉横幅请愿。”刘伯仁不解地说。 “现在官员都瓜兮兮的,只顾自嘎吃票子,哪管百姓死活。”黄爹气愤地说。 “你也是享受正处待遇的人,在一县之城也算个官员,做事怎么像年轻人哪样喜欢冲动。”刘伯仁劝解道。 “你知道吗,黑心开发商每平米给1800元做搬迁费,而他们的房子却要买3000多元,这差价龟儿子吃了。” “差价一部分用于征用土地,一部分……”刘伯仁还没说完,黄爹打断了他的话抢着说:“一部分到了个人腰包,你们纪委敢不敢查?” “接到举报就查,这个没商量。怀疑不等于事实,那你说说谁受了贿?不要随意说没有根据的话嘛。” “鬼知道这里面有没有猫腻,你敢担保肯定说没有吗?”黄爹将了小战友一军。 “现在谁敢为贪污受贿担保?只是我劝下战友,把事不要做绝就好。” “退休干部门前清,你个小战友混的比我好,其实也只小我八岁,你换个角度为我们想想。” 话挑明了,两个战友高兴地喝完一瓶五粮液。分手时难分难解,黄爹表示理解战友的难处,上了人家的船,还不望人家赢。 张金中风了,是再次来到黄房子,劝说住户们时发生的。当场,在争执中,大家看到张金人晃动了一下,人就睡到地上不醒人事。不知谁说了声“前世的作孽”,大家赶紧把他送县人民医院,才捡回半条命。住了一个来月的院,张金走路整过人都变了形,人的肩板往右倾斜,右脚一走一跛,左手的五个指头都弯曲了,怎么也伸不直,看了怪可怜的。 开发商也退了一步,同意以新房换旧房,面积换面积,差额各做各价算账。当政府机关大院三座办公大楼全部撤除后,黄爹反倒给住在黄房子的住户通思想,黄爹的劝说终有收效。多数人与开发商签了协议书,黄爹则搬到离城十公里无的城郊故居去住。离开黄房子的第二天,黄爹看见庞大的机器在撤除楼房时,两眼流下了眼泪,他在黄房子已经住了二十多年,有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过去的艰苦岁月都在黄房子里渡过。哎,岁月不饶人,人老了,动不动就想起过去…… 回到故乡后,黄爹在屋前屋后种了菜,每天他看到绿油油的菜园,总是笑眯眯的,黄爹喜欢这里的绿色原野和清新空气。每天早晨,郊区的田间小路上,多了两位老人健朗的身影。 清明前后,天空金黄色的光彩洒落下来,田野里,油菜花一望无际,黄灿灿的花瓣渡上一层阳光,漂亮极了。 2012年10月2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