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喜
四喜: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我这里所说的四喜,并不是古人所说的人生四喜,说的是我们村子里一个叫“四喜”的人。
说起四喜来,他比我年纪大,平日里管他叫四喜哥。
那时,他是我们村子书读的最高的人,念过一年多的高中,由于“文革”停课闹革命,他没有参加学校红卫兵去搞串联,回到了生产队干农活,以后也没有回学校去复课闹革命,他一生的书也就算读完了。
至于原因,他是一个孤儿,七八岁的时候离别双亲后,是政府把他接到了孤儿院,以后又供他上学读书的。
在我们村子里到大队方圆三五里的地方,人们都习惯称他秀才。他总是这样回答:什么秀才不秀才的,我是名副其实的“老三届”。
他也当过民办老师。那时他三十挂零,东洋头,常年穿一件兰中山服,内衣是白衬褂,脚上是一双圆口布鞋。
其实四喜能去教书,也是贫下中农对他的照顾。学校有烧火佬做饭,有房间睡觉,多少能解决他生活上的一些困难。他家房子四眼六穿的,遇下雨时,外面下大雨,屋里是下中到下雨。
别个农村青年想教书都是一种奢望,可他就是不争气,经常体罚学生。一次,有一位学生在先一天晚上看了露天电影《地雷战》后,第二天在他上课的课堂上,趁他背在黑板上板书时,和另一位学生做起了“鬼动作”。
《地雷战》中鬼子挖雷时,鬼子兵用手掏出了儿童团埋着的屎,影片中那甩手的动作十分好笑。这二位学生在课堂上,互相也仿做起了电影中的日本鬼子甩手动作来,以为老师会看不到。
其实四喜老师在同学们的笑声中,掉过头来早就看得一清二楚。这二位学生玩忘形了,还继续一个劲的地甩着手。
四喜老师不声不吭的从学校厨房打来一盆凉水,把这二位学生叫到讲台旁,叫他们先把棉衣脱掉后,再把二双小手放在盆子里“洗手”,而且手放在凉水里不许拿起来。
教室外鹅毛大雪飘着,寒冬腊月的日子,二双小手放在结着丝冰的凉水里泡了整整一个下午,冻得这二位学生直罗嗦,脸色发紫,眼泪直流的,清鼻涕也流出来了,小手肿得就像红薯。
还是在放晚学时被校长看到,才解救了这二位学生。而我们的四喜老师还得意洋洋地说:这下该洗干净了吧!
校长把四喜老师体罚学生的事反映到大队支部,大队支部根据学校老师们提出的,对四喜老师平时对教学不负责任的一贯表现意见,辞退了他当过民办老师资格。回到生产队喂养冬牛(给牛栏过冬的耕牛喂水、添草、处理牛粪等)。
四喜老师我也改口又叫他四喜哥了。
四喜哥的家在我家的后湾,他家的大门抵我家的后门。那时的四喜哥蛮逗人嫌。但我母亲可怜他,常背着父亲偷偷地接济他。做有好吃的端一碗给他,他没米下锅了送几斤米,没柴烧了,就叫他到我家的柴火垛上来拉几捆。他自然很感激!也经常来我家玩。
每次他放工后来到我家时,先是找一个萝卜或红苕啃着,再来检查我做家庭作业,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指指画画的告诉我。和我母亲说话时,总是托我母亲给他相个亲,说要撕花洋布给我母亲做花褂子,打酒我父亲喝,然后是一脸苦笑加憨笑。那时我小,但我懂得眼前的四喜哥连嘴都顾不上,还娶媳妇?湖里的“田螺姑娘”都不会跟你。
有一回,我弟弟把生产队烧窑用的一支温度计偷来,说要量一量灶里柴火的温度后再还去。他把温度计丢进灶里,温度计中的酒精受热膨胀,发出一声像炸豌豆的响声,被我母亲听到了,母亲问清来龙去脉后,狠狠地打了我弟弟的屁股。这时,四喜哥正巧碰上,他赶紧劝我母亲:打不得!这小家伙比他哥哥聪明多了,他哥哥老实巴唧的,了不得!长大一定会有出息。
小来不动,长大无用。我弟弟学过打铁,恢复高考那年,他考取了中专,学的是仪表仪器专业,毕业后分配了工作,端起了“铁饭碗”,做了城里人。而我呢?参加中考、高考几次,老是名落孙山,一生的只能是扶犁尾巴、吃粟麦米。
我母亲多次托人跟四喜哥做媒,每次是女方的父母“访人家”,搞清四喜哥的底细后,都说他刮痧皮子都没有一个,往往就没了下文。我们地方习俗,讨不到婆娘,娶不上媳妇,就意味着那一家要断香火,塌门绝户。四喜哥是一个明世理的人,从他帮我家做小事,如挑水洗萝卜、递柴草上垛…巴结我父母亲这些方面来看,他也是有点着急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做女婿都做不出去。
年复一年,四喜哥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仍是一个单身汉。眼看又一个年关将至,母亲找了在我们村子里做砖瓦的河南老乡,求他们这次春节回家,看河南那边有没有合适的女人,如有的话,就把姑娘带来,跟四喜哥做媳妇,可以不下地干活(其实是骗人话),在家洗衣做饭….哪怕是结过婚的也行。
春节过后,做砖瓦的师傅们果然引来了一个女人,还有女方的老母亲,相亲的地点定在我们家里。我放学回家,正巧碰到大人们说亲的场面,当然也是第一次看到了。那女人靠我家的鸡笼坐着,矮胖矮胖的,穿一件黑底大花袄,棉袜套着裤脚,蹬一双棉靴。看上去,这女人眉眼倒不是太差,不过上嘴唇有一缺豁(缺嘴),有时用手遮着,捆一条黑色的包头巾,脑门上露出盘起的乌黑浓密的头发…..低着头,不声不响的坐在那里。
我母亲、做砖瓦的师傅、还有女方的老母亲,都围着我家吃饭的桌子坐着,谈着双方成份,谈双方生庚八字什么的…..四喜哥站在一边给来客递烟斟茶。
千怪万怪怨我的父亲,他扛着铁锹从地里回来,把我母亲叫到了拖院子里,跟我母亲交涉一句:你姆妈,外地的姑娘靠不着,她连被窝行李都卷跑…. 说亲的结果,女方母亲要二千元彩礼,虽然双方讲价下降到八百了,可四喜哥还是拿不出来,至于这姑娘过几天了是否会跑,也是这次说亲“散黄”(告吹)的一个主要因素。
后来,我母亲和我父亲,一谈起四喜哥这桩没有说成的亲事来,母亲总是埋怨起我父亲。母亲说,那天四喜哥还是很看得上那个缺豁子女人的。
从此,四喜哥连工也不上了,生产队也停分了给他每月所分的口粮,他整天地抱着一个渔鼓筒子,手拿简板,自编自唱学习起了渔鼓。十里八乡只要是红白喜事他都去赶酒。怀抱着渔鼓,拿一个盅子,放在酒席间客人们的面前,唱些恭维吉祥的话,向客人讨点小钱。
刚开始,人们都还可怜他,在盅子里丢上几毛一块的,后来人们就议论开了,年纪轻轻的出来赶酒,也不怕害臊。于是,大家一看到他就厌烦,干脆不出手了,你唱你的,我喝我的酒。有时,四喜哥就胡乱地编些骂人的渔鼓词来,美其名曰叫“浩水”(骂人话),常常惹得被那些年轻人一顿拳打脚踢。酒席散后,他还赖着不走,像叫花子要东家的酒喝、烟抽,十有八九都是喝得酗酗大醉…..农忙季节,村里做好事的少了,他就去偷鸡摸狗,尽干些丢脸的蠢事。
于是人们把四喜就总结出这样的“四喜”来——活着鬼喜、死了人喜;在家外面喜、在外邻居喜。(2012.10张才富.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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