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把剃刀都自有其哲学 ———解读中篇小说《围脖》的自我救赎 杜鸿 可以这么说,千里烟的这篇小说从根本上改变了我对她的小说的看法。一直知道她写小说,也有过很多次阅读她的小说的机会。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一直没有认真看过她的小说。这次看完《围脖》之后,不得不让我吃惊。千里烟的小说原来走得这样远,并且非常显著地区别于大多数女性小说作家的创作。这不能不说,让人感到惊喜并且需要重新认识熟悉而陌生的小说家千里烟。 中篇小说《围脖》的故事很简单,就写了一个剃头匠老人的悬窗自杀。这样的故事在当下的现实中并不罕见,而且在无数其他中外小说里也屡次被写到过。但是这一次,在千里烟笔下,一位老人以自缢的方式终结自己生命的文本,却是那么与众不同,那么让人触目惊心,更是那么让人惊心动魄。 小说一开头,作家引用了英国作家威廉·萨默塞特·毛姆的话——“任何一把剃刀都自有其哲学”。或许是机缘巧合,这句话同样适用作为解读这部小说的切入点。在上世纪中国由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的一百多年里,手工作坊式的剃刀及其背后的剃头匠、理发铺等,一方面是当时所处环境世情重要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作为文化和意识符号,它们与中国哲学层面的“剃度”、“超度”等救赎意义有着密切的关联。那么,在千里烟的这部小说里,剃刀及其主人又将展开一场怎么有关救赎或被救赎的角逐呢?打开扉页,答案很快显现,小说的真正的救赎者不是剃刀,而是一条洁白的、伴随主人公服务他人一生的挡发围脖。与以往任何救赎者相比,如同一把用来自杀的手枪一样,小说的主人公罗北大回绝了陪伴他一生的剃刀作为救赎者,而是依靠那条洁白无比的围脖,一直围在他人脖子上的围脖,在一个深夜的窗台上,围到了自已的脖子上,从而完成了自我救赎的过程和结果。或许有人并不认为这种方式的终极意义可以归属为自我救赎的范畴。其实,只要读者留意一下罗北大两代人所共享的一个词组,一切就会一目了然。这个词组就是活着“没有意思”。当作为社会的人发出这样的反思与诘问时,这就意味着他们存在的意义在一步步被自我瓦解。而产生这种生存向往意识崩溃的根源,对一贯崇尚“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老百姓而言,除非他们的心死掉了,新生成了他们惟一的“生存”途径。 即便小说以“围脖”为题,作家并没有采取步步切入的办法呈现作为主体符号事象的围脖,而是从一开始就把它作为一个非常日常的事物,纳入主人公罗北大洗涤的范围,予以自然呈现。然而,就是这条围脖,在罗北大洗尽家里所有东西之后,因为一个无意识的触碰,便一下子植入到他的生命和灵魂之核里了,“这个白围脖,一直都是系在顾客的脖子上,假如,系在自己的脖子上,是什么感觉呢。这么一想,罗北大的身子突然一哆嗦,好像从某个梦里醒来。”当然,作为救赎罗北大的宿主,在小说后来层层剥出来的真相里,远不止围脖这一个单一的事象。无论是显意识,还是浅意识,罗北大和老伴想弟(围脖的协助者)都作过无数次的比对,比如“闹药子”就是一个贯穿始终的指代。但是,于罗北大而言,最令他认同甚至痴迷的宿主,只有两件伴随他一生并作为他人之救赎者的东西,那就是围脖和剃刀。凭借剃刀杀人或自杀,在现实生活和中外小说里并不鲜见。尤其是当人完成了自我告知之后,决定通过相应的方式来完成自我的新生或超度、自我执行时,生命的本能或潜意识则会让人拼命地开始逃避它们。于本小说的主人公罗北大而言,这种无路可逃的逃避的第一驿站,就是剃刀。在哲学层面,理发就是剃发,剃发包含着剃度的意义,这里面自然有着很浓重的超度或救赎的意味。罗北大穷其一生直至瞎眼都在作剃头匠,而且他及他的剃头铺已然成了新街上那种世俗风情的一部分。而且,更让他接近一位普通救赎者的身份的确认,就是无论是剃头的价钱,还是潜心剃头的技术,甚至罗北大待人接物的虔诚,作家都把他描写成了一位近乎僧人一般的存在于这个世界里。当然,这种救赎者形象,一直持续到他的眼睛全部瞎掉,他的世界全部黑暗下来。他的生命乃至生命的意义,伴随着小儿子罗小光的一声喝斥,便全部画上一个停止符。这时,罗北大已然由一个救赎者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位毫无置疑的被救赎者。 然而,罗北大由救赎者沦为被救赎者的身份改变,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因为人不是机器,也不是空调。由前面转向后面,由冷气变成热气,只需操作和调整模式便可获得想要的结果。但是,人是一种凝结了惯性与文化负累的生命集合体,是宇宙里运行的精灵。其生命伴随宇宙的运行伦理就是——关闭一扇门同时必须打开一扇窗子。而那种关上门之后没有任何小窗可供打开的无边黑暗,作为以文明形态存在于世的人及其生命,是无法认可和接受的事实。因此,人及其生命必须突围,必须新生,而这种突围与新生失去了外界的援助之后,就是一种独一无二的自我救赎——走向死亡。 因此,置身小楼、面对着双重的无边黑暗的罗北大,在最初本能地拒绝了那条洁白的围脖之后,接着再次否绝了那把近乎“他第六根手指”的剃刀。并且主人公从审美的高度,压根就不愿它沾到一丝血迹。这种审美式的拈选,既印证了中国人的普世终极价值,更印证了罗北大作为自我救赎者的执行者的显著特征。而且,在小说的文本中,如果说关于救赎意义的植入,在作品的前面部分只能算作家的本能和自发使然的话,那么,文本运行到了这儿,作为救赎者的写作意图被作家主动自觉地切入并且淋漓尽致地得以呈现。所谓爱屋及乌,即便这把剃刀可以给罗北大的生命终结(或叫自我救赎)带来更好的便利,可是因为它是自己穷其一生超度他人的文化符号,是自己的“第六根手指”,是自己获得新生之后再度度人的工具的可能性,更是他不可预知的新生之后的生命指代,促使罗北大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它的纯洁与光芒。所以,他不得不宽恕和包容自己的自私,将服务于万众的洁白围脖重新拿了起来,然后精心设置出走向新生的“通道”。 作为曾经的救赎者,罗北大即便非常清楚自己的去路,但是,他不会那么决绝地很快就与俗世告别。肉身承载的生命,并非没有留恋,即便如此,他至少必须完成救赎自己的某种仪式。于是,他一步步试行着真正源自内心的仪式,用“回光反照”一说也好,还是用“真情流露”一说也好,反正此时的他将一切全部交由内心来主宰。于是,他先是来到了老伴想弟的身边,与她并排躺在一起(当然想弟作为“围脖”的“同谋”,或者叫“罗北大自我救赎的助手”,而且是一个不称职的助手),关于妻子想弟的这个仪式,是罗北大最渴望、最热衷,同时也是令他心底最柔软的仪式。因此,在这个仪式里他非常企图获得某种精神及其更高层面的互动。然而,潜行在日常之中的想弟,加上作为即便不称职的助手身份的想弟,是不可能与他的魂灵进行交集的。于是,他只得把生命的“目光”再次拉回到自己身上,去掂量那把剃刀,然后用它刮净脸上的胡须和尘埃。这同样是另一种新生前的自我净化仪式。做完这些之后,他上路了,但是,他的仪式依然没有完结。作家在后面的呈现中依然将一个个若隐若现的“小窗”面向主人公一一开打。由此,罗北大走出了后门,他回身先把后门拉上,然后再把后门推开。不仅如此,当他走到小苏的后窗前时,他盼望罗小光能够发现那个敞开的后门,然后把他追回去。然而,一切枉然。接下来,臭货家的狗叫催生了他剃胎头的记忆。无疑臭货也是他超度过且很成功的一个孩子。即便如此,罗北大的前行之路依然没有改变。直到他爬上窗台,将头伸进“围脖”等待某个时机的到来。就在这时,属于罗北大的最后一次灵光闪现——窗台正对着玻璃铺里的胖大婶、二麻子无意间发现他在上吊。这一发现,给每个读者的心理空间带来了巨大转机。可是,正是这个“转机”的极度深寒,把罗北大和读者心空里的最后一线光亮,给无情地抹杀掉了,然后将小说的审美和叙事空间乃至主人公命运的生机,推衍到了一个无可逆转的境地。而胖大婶及二麻子一家笼罩在这种极寒的理由也极其简单,就是怕晦气,因而采取了“一声不吭”的策略,任由罗北大在世俗的时空里钻进自己洁白的围脖,然后一步步死掉。 当然,这种世俗里的反应,要想在短时间内出现奇迹,除了想弟之外,反映在罗北大的其他亲人身上,就只能靠某种神奇的力量了。而这种神力附着的载体也只有罗小光。于是,梦境或原神宿命地叫醒了罗小光,驱使他走近后门,然后让他亲情的巨石开始在心里滚动。进而小两口发现父亲的尸体然后偷偷运回,直到后来亲人拢来,众生芸芸一起兔死狐悲。应该说,小说写到这里,就已经没有什么动力往下走了。可是,事情偏偏出在胖大婶的孙子浩浩身上。他竟然将罗北大上吊的白绳子挂在了脖子上,引发了胖大婶的吵闹。“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公公是在哪儿死的!”“我看见了,怎么着?”……胖婶的这一吵闹,既泄露了“天机”,又将映照人性的镜子交接到了儿媳妇张红和儿子罗小光手里。或许就是这面镜子,让罗北大死后的“生命”再次有了“延续”的机会,然而,因为怯懦式的善良也好,还是人的自私本能也好,儿媳张红和儿子罗小光再次的注意力再次被引向了另一个分岔的“小径花园”。而留给罗北大的,只似那种尸体上昙花一现一般的“余温”。并且这种“余温”很快又转嫁到开着“白车”回家的小苏身上——一位生命得了癌症,正在做着化疗的新宿主。自然,她成为这种余温的终结者的可能最大,由此,作品也在此收官结尾。试想,即便小苏有时间和精力来替罗北大挽回一次生命之外人们世俗的认同、唏稀和悲悯,可是小苏面临的分岔,远比具有血缘亲、缘性关系的罗小光、张红等人更多,加上一场更大的闹剧或将形成的可能,让作家、故事的主人公和读者都失去了继续触碰它们的耐心。 当然,生活与世态,并非一个哲学层面。任何真相上面都可以覆盖一层诗意的花朵。作家写到这儿也似乎还意犹未尽,便在告别会上拖出个小野为舅伯罗北大写了一首悼词式的诗,以解构式的笔法和铺陈,给罗北大的葬礼及其人生硬抹上了一层诗意。然而,作家的深意并不在此,而是在于最后小野的创举——将那根白绳子还原成一件可以想见的皱巴巴的围脖,她“拿在手里,一直到了鸡公山上”,最后搁到了罗北大的墓碑上。小野说,“天冷,舅伯,还是系上围脖吧。保暖又有型。这回您真的要当宅男了。”在这种诗意背后,我认为更多的是作家藉此来呼应她对罗北大的生命定义。那么,对像罗北大这样的底层人物而言,依仗着父亲因为政治原因上吊自杀实施自我救赎的经验所进行的轮回式的结果,其真相的内因,无疑是经济使然。这时,这里面,我们才能非常显然看到,这种诗意背面融入了作家思想深处最为深沉的泪水,更溶入了作家生命哲学层面“剃刀”式的解构意图。 纵观整部小说,因为作家写的是底层人物罗北大的一生及其关联的故事,这很容易让人贴上“底层叙事”的标签然后进行丰富的解读。我则认为,“底层叙事”只是这部小说的外壳,而这部小说的灵魂所在,则是作家以武汉方言为基础,以风情浓厚的新街为背景,以多维度“轮回互换”为骨架,以罗北大及其子女和小镇居民为主要人物,演绎了一出当代底层人的生命真相的正剧。个中尤其以罗北大及其历史(父亲的死)互为轮回,罗北大由救赎者沦为被救赎者的身份嬗变,老伴想弟一生充当主人公救赎者助手形象的确立,小剃刀与白围脖作为双重救赎宿主的互相转换,文化世态的炎凉深寒与诗意的蒙蔽互构,共同推衍出了作家内心的真相:关于救赎者与被救赎价值的确立与沦丧。而造成这种确立与沦丧的根源,就是“五位一体”中的“经济”或“政治”元素的却位。任何社会形态,任何文化伦理,任何生态文明,在“政治自由”与“经济独立”这两个元素却位之后,一切只能是空想,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包括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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