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寒腿 作者:方炳祥 时令快进入冬至了,一场寒潮悄然袭来,伴随着凛冽的溯风,第一场雪不期而至。在彻骨的寒意中,我站在门店前搓着手,跺着脚,看着大街上在飞舞的雪花中过往的车辆和行人,不禁惦记起了父亲的“老寒腿”。 老寒腿是一种常见的风湿性疾病,医学上的正规名称为慢性膝关节滑膜炎。父亲的老寒腿有几十年历史了,反复发作,每当阴雨天或气候转凉时,他的膝关节就疼痛加剧。 父亲的老寒腿是在大集体时代患上的。那年代,我的家乡也和全国广大农村一样,大搞农业学大寨运动。家乡是湖区,不能像大寨那样造梯田,就搞围湖造田。父亲是一个非常精明能干的人,当时觉得围湖造田违背了自然法则,但身为生产队长的他,苦活累活都要带头干,哪能违拗上级的指示。父亲不仅干农活是一把好手,而且还会做木匠活,最拿手的是做农具,那时的一应农具诸如:木犁、木掀、耙、耖、刮泥板、秧马、定行器、风谷机、大小水车等都会做。他做好后总是亲自安装调试,然后交给生产队使用。 家乡围湖造田之后,平畴沃野上还遗留下若干小型沼泽。冬季农闲时,父亲就带领大家先用大水车把沼泽里的水汲干,将里面的鱼捕捞起来分给社员们,然后带领大家挖淤泥。挖淤泥有几个好处,一是将沼泽里的淤泥取出分散到旱田里,这是极好的肥料;二是沼泽里的淤泥清理干净了,就成了一个可以储水的堰塘,来年,周围的农田就可以旱涝保收了。这是一举多得的好办法。有时,大水车发生故障,父亲就脱掉长筒胶鞋,挽起裤腿,站到水凼中去维修水车的龙头。大冷的天,人们穿着胶鞋都觉得冷,可父亲却赤脚站在水凼里做事,与冰水相抗衡。我那时只有十来岁,曾听正值壮年的父亲说过人体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就是刚下水时觉得冰冷剌骨,双腿麻木,但过一会儿就会发红发烧,反而不觉得冷了。这时,父亲索性站在沼泽里捕鱼,挖淤泥,社员们只管挑。正因为父亲脑子活,办事公道,不怕苦和累,所以赢得了社员们的爱戴,却也因此落下了老寒腿的后遗症。 起初,父亲晚上觉得膝关节隐隐作疼,就叫母亲将几斤盐放在铁锅里反复焙炒,直炒到热气腾腾,然后盛进两个用旧裤管缝成的袋子里,包在膝关节上睡觉。后来,市场上出现了热水袋,母亲就买回两个热水袋给父亲用。这种热炙法暂时缓解了父亲的疼痛。 1978年,家乡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父亲拖着两条老寒腿,和母亲一起终日口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地里干农活。秋收过后,父亲在家夜以继日地做农具,然后用板车拉到集市上去卖。我那年16岁,在镇上念初中,一个星期天里,我下田帮母亲忙秋播,在母亲教给我播麦的要领之后,我俩开始劳作。那天秋风萧瑟,空旷的田野倍感苍凉。母亲在前面一手牵着牛,一手拿着一根荆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时不时扬扬荆条吆喝一声耕牛;我在后面掌控着多管条播机(耧车)播麦,看着母亲的背影,以及她因为操劳过度而过早出现的在秋风中翻飞的白发,我心里陡生一阵酸楚。 当晚,村子里放露天电影,片名叫《南江村的妇女》,这是一部朝鲜的黑白老片,描述的是朝鲜解放战争时期,南江村的成年男人上前线,后方妇女们生产自救,肩负着支援前线的重任。当影片中出现朝鲜阿妈妮在寒风中耕田的镜头时,我联想起白天和母亲一起秋播的情景,禁不住泪流满面。我是家里的长子,手下有四个弟妹,都在上学,家大口阔,日子过得异常艰难。从那一刻起,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为父母分忧了。我不再去学校了,在家帮母亲干农活。可慈祥的母亲坚决不同意我辍学,逼我返校;威严的父亲也坚决反对,瞪着眼责问我为什么?我只得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说我学习掉了坎,跟不上趟了,没法继续念下去了(其实我的成绩很好),还是让弟妹们完成学业,我回家学做农活和木活吧。母亲仍然抹着泪反对,好在父亲是一个非常开通的人,他一向注重对我们品格和能力的培养,认为孩子有良好的生存能力就行,便默许了我的决定。 后来,家乡实行分田到户,父亲却没有要田,承包了几口鱼塘。他发现我们村是一个中心村,周边几个村子的人都从我们村前经过,人烟较重,就在村前盖了一间屋,开了一个代销店,代售农资、日用百货、烟酒副食等商品。他有空就制作农具,摆在店前一并出售。有一年冬天,父亲到城里进货,顺便买了一床电热毯,从此晚上睡觉暖和多了。 这期间,我到外地的建筑工地做木工活,搞装饰装潢,经过多年打拼,终于在开发区买了一块地皮,盖起了一栋楼房,开门店,并娶妻生子。我的弟妹们也都顺利完成学业,依次成家立业了,父母亲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笑颜。我的房子很宽敞,曾多次接父母前来居住,享几天清福。但父亲却因为我的两个孩子正在读大学,负担重,还想再帮我一把。因此总以故土难离为由,依然住在老屋。 我由于业务繁忙,很少回老屋去看望父母,倒是年过花甲的父亲经常开着三轮车进城进货,顺便来看望我们,每每让我深感愧疚。为了弥补多年来对父亲的老寒腿的忽视,我在电脑的“百度”里查找到一个治疗老寒腿的方法,就是“少林十三灸”的药贴和针灸相结合的疗法,使父亲的老寒腿有了好转。但医生嘱咐,这是老毛病,易复发,应以腿部的保暖为主。 今天,我刚收到了一笔稿费,特意到专卖店为父亲买了一床至尊美罗羊毛被和一对皮护膝,回老屋去看望父母。父母见我在冰天雪地里回来了,非常高兴。父亲用手抚摸着柔软的羊毛被和皮护膝,笑着对我说,这被子不用盖,光看着就觉得暖和哩。还告诉我,以前那床电热毯不仅耗电能,老人用长了容易上火,所以送给别人了。母亲也笑着说今后可以偎在羊毛被子里看电视了,并赶紧张罗了一桌好菜,叫父亲请来村里的几位留守老人一起喝酒叙话。 席间,我拿出发表有我文章的报刊杂志让大家看,父亲浏览完毕脸放红光。父亲虽然识字不多,但喜欢看书,非常关注时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和CCTV10科教频道,是他经常锁定的节目。他以前到我的门店里去看望我时,得知我在空余时间自学写作,总是鼓励我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仅要创造物质财富,还要创造精神财富,我支持你写作。此刻,也许是几杯热酒下肚的缘故吧,他不停地自责当初不应该让我辍学,要不然,我也许会有更高的成就。几位老人连忙说我现在也不错,我也安慰父亲说我现在过得好好的,父亲只得叹息几声便打住了话题。 这次暖融融的家宴的气氛是热烈的,我心里明白,父亲在为我而感到高兴,因为这羊毛被和皮护膝不仅代表着我的一颗孝心,更主要的,是我用稿费买的。给父亲精神上的安慰,才是最好的孝心。 向父母告别时,二位老人走出代销店一直目送着我。我回头望着父亲佝偻的身影,和母亲在雪花中飘舞的白发,热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通联:湖北省应城市黄滩兴盛街195号 邮编:432418 电话:0712—371285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