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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佛,母亲远去的记忆 一
去年春节期间,我有幸回到母亲的老家---阆中千佛镇。
此趟前行,并不是专程拜竭母亲的故乡千佛镇的。记得农历丁亥年腊月22号那天,我和妻开车送姐夫一家三口回四川南充安福老家。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一行五人只在安福的乡下呆了短短的三天。姐姐姐夫有些遗憾,可因为年关期间时间太紧,也无可奈何。
腊月26号一早,我们辞别了姐夫的父母,匆匆忙忙的向广元旺苍---我的老家赶。
车,过了丝绸之城的南充市,又过了历史悠久的西充县城,很快就驶入了古城阆中。阆中是历史上有名的天文城和文化名城,世界上第一台浑天仪就是由西汉著名的天文学家落下闳在这里发明的。对于我来说,阆中古城的历史固然令人新奇与神往,但更引我关注的是,阆中是我母亲的故乡。
其实,早在腊月22号那天,我们从旺苍二姐的家里出发时,也曾经过古城阆中,只是此行的目的是姐夫的老家,时间又相当的紧,尽管阆中是我母亲的家乡,但在经过此地时也就无暇顾及这座古城了,我和二姐只是在嘴里念叨着母亲生前曾经念叨的东西,仅此而已。
尽管年关将至,时间又紧。但在辞别姐夫老家的头天,我就把回千佛老家的想法埋在了心里。
腊月26号那天,我起得很早,心也乒乒的直跳,但我们磨磨蹭蹭的好不容易才在九点钟出发。从南充安福镇到阆中城,大约有两百公里的路程,我却只用了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到了阆中已临近中午十二点。我们在城里匆匆的吃过午饭,我便向路边的司付打听去千佛镇的路。
妻,并不反对我更改了计划,她是个爱旅行的人,爱水更爱山。二姐和姐夫还有侄儿小旺也乐在其中。
于是,我一边加紧驱车,二姐也一边和千佛老家的亲戚联系。自然,那一股冲动与兴奋象一阵风又一阵风一样在驶往母亲家乡---阆中千佛镇的漫漫长路上回旋。
二
母亲自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经同学介绍和父亲认识后便离开阆中离开千佛离开家乡远嫁到川北大山深处的煤矿,成了一名矿工的妻子。从此,母亲就再也没有踏上过故土,直到客死异乡。
其实,广元旺苍距离阆中千佛也不过是三四百里的路途,尽管那时交通不发达,但对于远离故土的游子来说,三四百公里的路程又算得了什麽呢?
从上个世纪60年代初离开阆中算起,到母亲去世的2003年,整整四十年的光阴,母亲从来没有回过阆中,回过千佛。只是在1980年代中期,母亲曾和大姐一起回到南充市拜望过她的堂哥。
母亲的堂哥是一名1930年代随过往的红军走出去的老红军,那时,母亲只有几岁。1980年代母亲的堂哥在文化大革命遭到冲击后也刚好平反,在南充军分区任要职,母亲是为了我们几个儿女的前途放下面子才找去的。但除了几句安慰的话,母亲的堂哥什麽也没有给过她。
从广元到南充,阆中是必经之路,为何母亲不曾下车回趟老家看看?为何不去找找昔日的故友说说累积多年心里话?我至今都弄不明白。我更弄不明白的是,1990年代前后曾几次有千佛老家的亲戚来煤矿看望母亲,但母亲却用一种常人难于理解的方式把那些亲戚赶走了。
我想,母亲的内心一定积怨着什麽,或者深埋着一些痛。我更想,即或母亲在故乡三十年多年的伤与痛却不能用在异乡漂泊的四十年的时光来缝合,来弥补,那是怎样的一种伤,一种痛啊?
难道漂流的游子就真的不思念故乡吗?
伤,伤啊!痛,痛啊!在母亲是一个痛,在那个特定年代的特定的一类人是一个痛,这痛永远的烙在了那个时代的几代人的心中,也烙在了他们的后代人的心中。
全国解放后,因在千佛街里有祖传的房产,又经营着店铺和乡下的几亩薄田,我外婆外爷被划成地主成分,母亲也成了地主的狗崽子。于是,街里的铺子被关闭,房产被没收,全家统统被赶到了乡下。
这些还不算,物资的剥夺最多是饥饿的折磨和一些肉体的痛苦。可亲戚的叛离,朋友的疏远,周围人的落井下石早已让昔日平和的街巷和人们的真、善、美荡然无存。仅存的是我外婆外爷陪同其他的大地主被一波又一波翻身的劳苦大众展开的一个又一个批斗会,诉苦会,仅存的是母亲和舅舅被同学们伙伴们疏远,甚至吃拳头扔石子,或者被左邻右舍唾骂为地主狗崽子。
三
听母亲讲过,母亲曾经埋怨过外公,但并不是因为外公的地主身份给她一生所带来的不顺与灾难而埋怨。
外公是外祖公家里的小儿子,在外公的那个时代的中国存在着严重的“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的传统,外公自小就成为家里几兄弟最受外祖公器重的孩子。在加上外公从小聪明伶俐能背书能读书,外祖公就更视外公为掌上明珠。
听母亲讲过,外公去南充读过书,也上过省会成都的高等学堂,虽不能说外公是才学五斗,可肚子里的儒学却也有三篇。据说,在千佛镇的那一带地方他也经常为当地人题匾题词,草文写字。
但外公从小胆小怕事,生性懦弱,深受传统的封建礼教思想太深,没有对社会有更多的了解和对时局的准确认识和判断。加上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学会了抽鸦片烟,致使偌大的家产败在了他的手上。
当初,外祖公在财产继承时偏向外公,便引起其他的弟兄不满。没有想到外公一边抽着鸦片烟,一边卖掉财产,偌大的家财所剩无几。到解放前夕,全家的主要生活来源全靠小脚的外婆和二十岁不到的母亲在街里支撑起的一个包子铺和乡下几亩薄田的收成来维持。---这,仿佛救了外公一条命,不是因为他抽大烟败了家,如果偌大的家产盘活到解放时,人民政府一定划他为一个大地主,那样他一定会被人民政权政法,一命呜呼的。正因为败了家,被划成了小地主,这样才让外公口延残揣的生活了几年。
我想,母亲埋怨外公在这里。但母亲对外公重男轻女的思想和做法不但埋怨更有些痛恨。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是一个有一定知识的女性,她给我们讲过的历史故事和童谣曾给了我无穷的力量和无限的幻想。比如,岳飞的母亲为岳飞背刺“精忠报国”的故事,教育了我要爱家先爱国;战国时的韩信忍受“胯下之辱”,教育了我要想成功必须得忍辱负重;匡横“凿壁偷光”,教育了我做事要认真要勤奋。、、、这些许许多多的故事曾给了我一个丰富的充满幻想的童年,也积淀了我人生的基石。
但母亲的知识不是儒学三章的外公传授的。外公不主张女孩子读书,他极力维护女孩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育人思想。
但母亲最终读完了高小,也就是现在的初中毕业。这在当时可算是一名名副其实的秀才了。
母亲的学问全是她的舅舅资助读取的。
母亲的舅舅,也就是我的舅公终生没有结婚,当然也没有孩子。因母亲从小聪慧而得到舅公的喜欢和欣赏,在母亲过了读书年龄时,舅公不顾外公的强烈反对而毅然的送母亲进了学堂读书。据说为这事,舅公还和外公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往来呢。
舅公是阆中老关镇的一名信奉伊斯兰教的医生。不但为人诚恳善良,而且思想开化,医术也享誉一方。只可惜,解放后舅公因信奉伊斯兰教被当时的政府以“里通外国”为名,判刑三十年,发配到新疆,在服刑期间客死他乡。
母亲痛恨外公在这里,母亲更痛恨外公干涉她的个人前途。
阆中解放之初,大批的部队进驻阆中和阆中所辖的各个乡镇。仟佛也不例外,镇上驻扎了一些文艺宣传队伍。他们教唱革命歌曲,教人们扭秧歌,并宣传新思想,鼓励年轻人投入到革命队伍中。
其实,那时候部队和地方政府很需要有学问的年轻人。母亲在几个同学的带动下,利用自己的知识帮助文艺宣传队做一些零碎的事情。她们或者一起和革命队伍扭秧歌跳革命舞,或者出去搞宣传书写标语等等。
在我的记忆中,有几次母亲高兴时候,还为我们几个孩子唱“游击队之歌”和给我们跳秧歌舞呢。在我幼小的感觉里,每逢那一刻母亲才和我们几个孩子一样的天真和快乐。我想,在与宣传队共事的那段时光一定是她最幸福和青春焕发的时光了。但好景不长,不久被外公发现了。
母亲的行为被外公指责为伤风败俗,损毁家风。被外公暴打后锁进了房里。
曾经有同学来劝她出逃。母亲考虑到小脚的外婆,又考虑到吸鸦片成性已伤身体不能自食其力的外公,和年纪尚幼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她作为一个顶梁柱,如果一走,家里势必陷入绝境。母亲怎么能走呢?特别是外婆和舅舅,母亲是不忍心眼睁睁的不管他们抛弃他们的。思忖再三,母亲还是含泪婉谢了同学们的诚恳的请求。
四
人生有许多事阴差阳错,但命运之绳又将你把曾经遗失的东西连起。只是前后的事物千差万别,就个人的命运而言无意间形成了上下两重天。母亲在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并处理他们的后事后,在同学们的帮助下,才来到了川北大山深处的煤矿嫁给了没有文化头发花白而老实的父亲。那可已经是1960 年代了,母亲已三十好几。这次,只是命运安排母亲做了一名矿工的家属,而曾经学问远在她之下的几个同学,有的是矿上的会计,有的是煤矿的干部或者官太太了。
我是该诅咒时代呢,还是该诅咒命运?
至今我都信奉母亲说过的一句话:“人,是时局的人;人,是时代的人”。
其实,我以前未成理解透这句话,如今我已不惑之年,人生的光阴也过去一半,人世沧桑也多少经历一些,再加之从书本上也看了不少学习了不少,今天才懂得母亲当年说这句话的深刻内涵和饱含的人世哲理。
社会的变革必然要做出很多人很多事物的牺牲,这是任何国家任何朝代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只是在激情燃烧的年代里所经过的变革,夹带了太多的人为因素和感情色彩。这样的年代只有热情,没有实情。这样的年代没有实事求是,只有如剁西瓜一样的一刀切,没有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只有激情的冲动只有激情尽情的燃烧。
因此,如我母亲一样的许多人,(她)他们本来与社会的变革毫无冲突,从另一些角度来说她们并不反对变革甚至如我母亲一样的还赞成变革。但她们个人的命运最终被这股滔滔的洪流裹挟的泥沙所折戟所淹没。变革之绳本来应该套在那些真正的阻挡历史潮流阻止社会进步的反动分子的脖颈上,但最终却绑缚在了如我母亲一样的人们的稚弱的身体上和精神上;那些本不该由如我母亲般的那个时代的年青人和老老实实的人们承担的社会责任,变革中的无情理之绳却最终拽着她们,使她们在那个特定的时代里受到了太多的不幸和太大的打击,而不得不在人世间苟延残揣,艰难的生活。
其实,我无意于评价人类社会的每一次变革,也根本没有资格去评说变革的是非无我。毕竟,人类社会总体来说是在进步的,在每一场推动历史发展进程的变革运动中是利大于弊的。社会要变革,就得有误伤,就得有牺牲。这是毫无疑问的。只是,我就想不通,为什麽我的母亲怎么就处在新旧交替的变革时代呢?在那个伟大的变革时代里,偏偏有我的母亲受到了那么巨大的打击,使她和她的家人不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多年,母亲也仙逝多年,但从我的内心深处来说,无论从感情上还是其它的任何角度我都难于接受这样的事实。
呜呼!这是时代的悲剧,这是个人命运的悲剧,这是人类缺乏理性的悲剧。站在这幕悲剧面前,我除了默然而外,只有泪水,只有流不尽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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