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之夜 覃 太祥（土家族）
人的一生，有许多的无奈，原本不愿做的事，因为你是人，就得去做。就说我吧？离开家乡苏马荡近三十年了，早已把他乡当故乡了，如果没有要我必须回来的理由，我压根就不愿回到这个遥远的小山村。可是，因父母年迈的原固，我不得不回到故乡，践行“百善孝为先”的古训。
年过半百，只在家乡生活了二十三年，我很早就认定自己是故乡的弃儿。故乡的山水，故乡的景色，故乡的人事，早已在我的脑海中模糊了。所以，初到家时，一点也没有终回故土的欣喜，反而，却难以排解“少小离家老大回……童子相问不相识”的愁烦。
山村本来很小，只有几户人家，迫于生计，青壮年都外出了，留下的只有老人和小孩，老人们都有忙不完的事情，还有代沟的缘故，他们来抽了一支我敬的烟后，就回去忙各自的生计了。吃过晚饭，为了排解心中的愁绪，我独自来到了屋后的山头。
时值傍晚，暮霭轻垂，几颗星星的先头兵在幽兰的天空闪耀，仿佛在侦察天空是否有云层挡他们的光芒似的。四垂的夜幕其实还没拢紧，西边的天空还露出一线淡红，像谁不小心碰翻了画师的五彩盒，各色汁液，淡淡地摸在天际，越发衬的两旁的山影黛色幽幽。
山谷中，有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有无炊烟，已看不清了。我身旁寂静的山野，旷无一人，似乎从古至今就是这般模样，叫人全然想不起这里白天的鸡鸣猪叫。草地还是那么柔软，只是草儿花儿都模糊了面目，耸拉着头，一日阳光的爆晒，想来它们是实在提不起精气神了，且垂了眼帘神思恍惚依依偎偎胡乱睡去，任风摇啊摆的。
我知道，草的生命力是最强的，现在虽然耸拉着头，经一夜雾气抚育，待明日清晨，雾帐里滴些个清凉的露珠儿给它们，就会又生机盎然充满活力了。起伏舒缓的山头在天际划着一道道柔美的曲线，奇形怪状的模样，像一个个精灵抿着嘴在偷笑，然后手拉着手将我和我脚下这个山头围了起来，他们也许在讥笑我花白了头发还一事无成，或许在讥笑我落泊狼狈的样子。
在星星满天的时候，山野睡着了，只有谁家套在树干上的驼马偶尔打个响鼻，摆摆马尾，又打盹去了。草地里的蛐蛐们，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估么着也是半睡半醒，要不那曲儿为何时断时续，有一搭没一搭的唱着？没有睡意的是风，这会显得落寞了些，全没了白日的兴兴头，幽幽地这里溜达一下，那里溜达一下，它围在我的身边转了几圈，扯了扯我的衣裤，见我没心情理会它，好象觉得没趣，就在我身边打了个旋后，钻进林子去，摇摇树干，拨弄下树梢，引得树的叶儿发出了几句梦呓。
旷野真安静啊！安静得我想大叫一声，把这沉睡的世界唤醒。我张了张嘴，却又想到了自己的渺小，以我一人之力是无法唤醒这个世界的，我便躺在了一块巨石上，任其思绪胡思乱想，何时入睡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夏日的凌晨来得早，恍若刚闭上眼睛，叽叽喳喳的鸟儿就把我吵醒了。山间的凌晨，只有一样景物，那就是雾。这里的雾是流动的，看那山头就知道。一会儿小山头不见了，四面白茫茫一片，目光进不去雾里，不知道雾中裹着什么好景致；好在一会儿那白茫茫的雾如同退潮的海水一样落了下去，树梢梢从雾海里探出头来，碧绿碧绿的，就像大海里林立的碧玉。
凌晨的原野静谧，肃穆，恰似在沉思默想着什么，叫人猜不出是雾浅还是林深。请看，雾又行动了，不一会儿就雾散林出，葱郁的小山头湿淋淋地出浴了。
雾虽没脚也能行走，一团一团地翻着滚着，到山下的沟壑中去了。啊呀，我看清楚了，雾是被那风作弄的。那风，这会儿真像个放羊的牧童，把羊群似的雾赶的连滚带爬。偏偏这雾好脾气，慢吞吞地，赶急了也就是紧滚几下，然后又是慢悠悠地汇聚在山谷中，生生地把一个个沟壑弄得云遮雾罩，填得满满的，隐匿了深壑矮山。于是，我和我脚下山头的四面就成了白茫茫一遍了，唯有我和我脚下的山头露在雾的外面，使我产生了高山为峰我为顶的自豪感。
风和雾的游戏时间也不多久，太阳却要出来了，它急急地拨开厚厚的云层，见缝插针般把一束束阳光从云海里筛漏出来。东边先是鱼肚白，其后是淡红，接着就是桔红，最后就火红一遍了，天边于是出现了一条火红的弧光，慢慢上升变成半圆，光芒由弱变强，在半圆变成圆后，我的眼光就无法与灿烂的阳光对峙了。看着太阳慢慢爬出雾海，我才仿佛觉着太阳是从我的脚下升起来的。
东边林子里的树拖着长长的影子，投向清晨的草地。草们姹紫嫣红的都醒了，粉的黄的紫的白的花儿水灵灵地在白苍苍的草地上支棱着笑脸儿，迎接清凌凌的早晨，全然没了昨晚那嫣不拉肌的神态。 广阔的绿草上，缀满了一层晶莹莹的露珠儿，在朝阳下泛着钻石般的璀璨光芒。 多么华丽的晨妆啊，是雾阵慌乱退去时洒落的玉露吧？
不知什么时候，白雾被阳光映射成了洁白的云海，在我脚下翻腾，光芒四射的红日就在我身旁，温暖着我的身子，清凉的风吻着我的脸，驱赶着我心中的烦愁，树木在风的摇曳下，点头哈腰，好象在向我致敬。我飘飘然立于山顶，立刻就有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我大叫一声：多美的景色啊！这不是仙境吗？
我现在才知道，故乡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山村，居然比仙境还美！可有谁知道它的美，赞颂过它的美呢？尽管在深山中藏了千百万年而无人识，可他仍默默无闻地陪伴着我和我的祖祖辈辈，它不因无人赏识而消沉，不因无人赞颂而悲观。
其实，人也是一道风景，只是有的风景被发现并被开发了，有的风景没被发现而已。
在我把自己也想象成一道风景后，就从自己一身无为的愁闷中解脱出来了，欣喜地对着清风，对着绿草，对着红日，对着白云，对着……大喊：美丽的苏马荡！我爱你！我要向你学习！
伴随着我喊叫的余音，田野传来一声：“转弯！”的么喝声，我知道，这是晨起犁田的老人在犁完一陇田后么喝牛掉头。我想：牛就知道转弯，何况人也！我欣欣然走下山来，该给老父母煮早饭了。
（完）
覃太祥，农民，在各级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百多篇，出版小说集三部，湖北利川谋道药材四组，邮码：445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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