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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仙桃市 2013-3-6 19:5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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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欢喜
欢喜其实是竹签,计数用的。当年,严义泰是仙桃镇上最大的钱庄,弟兄三个都靠高利贷起家,银子多得吓人,用船装,到了码头,请箩行的人挑上河坡,挑一担发一根竹签。竹签本来叫“筹”,听起来像“愁”,多不好听啊!他们就取反义,叫“欢喜”。搬运工人一跑就是好几个来回,完了凭“欢喜”到柜上算力资,足见严家银子多得无法。
可是后来三兄弟都抽鸦片,三家六杆烟枪,不到五年,成担挑来的银子,全部倒进烟斗里了。估计过瘾的时候还是欢喜的,家当败光了,就不欢喜了。当时流行过两首三句半,就是说他们严家的:
上了鸦片瘾,六亲都淡冷,没钱去吸烟,受挺。
大瘾把家败,小瘾一身债,房屋和家具,绝卖。
12、湖面
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是面上的,沔阳人通通称之为“湖面”。晒谷,晒垫上有泥巴坨,就说湖面有泥巴坨;吃饭,饭碗里有谷壳,就说湖面有谷壳;挑水,水缸里漂着树叶,就说湖面漂着树叶。依此类推。外人不明白,这都哪跟哪呀?晒垫是晒垫,饭碗是饭碗,水缸是水缸,跟湖有何关系呢?
大有关系。沔阳是古洞庭湖的边缘,是古云梦泽的中心,在长江和汉水的夹击下,形成天然的“水窝子”。每逢淹水,整个沔阳就是一个大湖。不淹水也差不多,除了数十条河流交织成网外,还有洪湖、排湖、五湖、沙湖、越舟湖、芦林湖、鲫鱼湖等上百个湖泊星罗棋布,号称百湖之县。所以贝壳叫“湖块”,渔叉叫“湖叉”,随意下田叫“放湖”,管水员叫“管湖佬”。提到方位,一般不说南方北方、南边北边、南面北面,都说成是南岸北岸。在沔阳人的心目中,水就是全世界,而“湖”早就是一个概念了,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13、面糊
面糊是麦米做的,也叫“麦米浆糊”。“麦米浆糊”还有一层意思,是说人脑子进水了,糊涂了。面糊可以吃,但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配”的。“配”这个字用得很广泛。小时候不讲卫生,鼻涕流下来了不用手绢揩,而用袖子“配”,以致袖口油光水滑,看着恶心。
以前的鞋都不是买的,也买不起,靠自己做。一针一线,做得很辛苦。鞋做得好不好,往往是评判一个女人优不优秀的重要标准。鞋底是“配”出来,面糊的功劳最大。工序大抵如此:先下一扇门,最好是擀面用的那扇。把门搁在马架上或者斜靠在墙上,刷上面糊,然后贴上破破烂烂的布巾子,密密地贴。等阴干了,再刷上一层面糊,再贴一层布巾子。“配”上个三五层,晒干后揭下来,照鞋样剪。那个年头,几乎每个女人的床头都放着一个木盒,里面有本破书,书页里夹着鞋样。把剪下来的半成品叠个三四层,修理修理,包上白布,就可以纳鞋底了。湾子里的女人围在一处纳鞋底,也算是农村的一道风景。
14、见鬼
见鬼也称活见鬼、见活鬼,不高兴了,才来这么一句。人道夜路走多了,总有一天要碰到鬼,我常走夜路,就是没碰到过。听人说,鬼是没下颌子的。因为这句话,我见到一个没下颌子的人,曾大哭起来,把大伙儿逗笑了。还听人说,如果你的火焰低,鬼就不怕你,你也就可以看见鬼。还听人说,下罩子的时候,也就是雾很大的时候,见鬼的几率最高。
我们郑场离江汉油田近,没柴烧,很多人都去偷沥青,不偷反而让人觉得傻。有一天,我一位本家叔叔趁夜偷了一担沥青,吱吱嘎嘎往回挑。路上辛苦,就把桶放下地,坐在扁担上休息。他随身带了烟叶的,想抽烟,但是没带火。叔叔抽烟用的是自制的烟斗,把烟叶装在烟斗里点燃就可以吸的。这时候,旁边有个小亮点一闪一闪的,叔叔心想:好啊,火来了!赶紧凑过去说:老哥,借个火。烟斗伸过去,可怎么也点不着。借着火光,他发现,这人怎么没有下颌子啊?再一想,哎哟,我碰见鬼了!一声吼,什么都没有了。
15、娇客
沔阳把新女婿叫“娇客”。娇客的待遇很高,好吃的要留到娇客来,上席只能由娇客坐,生怕得罪了娇客,女儿受欺负。每到坐席,总是你一杯我一杯,灌你没商量,搞得不好就下猪娃。不过娇客也要对得起良心,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看水缸,要是水不满,赶快找扁担到塘里挑去。
都喜欢讲苕女婿的故事,我也讲一个吧。苕女婿也好,精溜女婿也好,都是娇客。有个苕女婿走丈母,陪客都来盘陀,说:“娇客来了,坐上席!”苕女婿谦虚地说:“一是娇客都是娇客,一坐上席都坐上席。”旁人都笑,还以为他是幽默。原以为“进门一碗荷包蛋”的,可丈人家实在太穷,只焖了一锅菜饭。丈母娘指着一桌盐菜豆豉酱瓜胡萝卜说:“没得菜,随便拈。”苕女婿盯着一碗菜饭,心里说:“嘎菜占了一多半,白米没得几颗,还说没得菜?”丈母娘看女婿住了筷子,又劝他:“没得菜,随便拈。”说第一遍,苕女婿还忍得住,多说几遍,脾气就上来了,碗一推说:“再说,我把米饭择出来的。”
16、姊妹
按照惯例,死了人都要哭丧,为了闹气氛,有时还得请人帮着哭,咿咿呀呀的,都是高八度的悲腔,听者无不动容。沔阳人也是这样。但有个细节,不知大家注没注意,男人死了,儿女们口口声声哭的是“我的苦老子”,倒也恰如其分,但妻子哭的却不是“我的夫君”,而是“我的姊妹我的人”,这就很难理解了。
相传朱元璋夺了天下后,大杀沔阳人,斩草除根。有一对青年男女侥幸逃脱,躲在一棵老槐树的树洞里,免了杀身之祸。等敌人走了,互道来历,才知道两人是同姓,于是以姊妹相称。当时沔阳人几乎被杀光了,方圆百里荒无人烟,两人举目无亲,便相依为命,在排湖边扎下根来。本来同姓是不能结亲的,但为了繁衍后代,他们在槐树面前拜了天地,结为夫妻。关系变了,但两人的称呼却没变,还是以姊妹相称,沿袭下来,就成了“我的姊妹我的人”。不过除了哭丧,平时好像没听见谁这么叫过。
17、解手
秦观有诗云:“不堪春解手,更为客停舟。”是说朋友们在春天相逢,使劲握手,不忍分离,竟至停舟不归。解手实为分手,可是到了明代,却是上厕所的意思,挺严肃的词儿,整庸俗了。
沔阳至今还流传着“洪武开坎”的传说。朱元璋统一长江流域之后,于洪武年间组织人多地少的江西人迁往湖南、湖北,两湖的家族中有一半就是洪武年间迁来的。移民政策是具有强迫性的。官兵为防止移民逃亡,就把他们反绑起来,再用绳子连成一串,要动都动,要停都停,谁也逃不脱。对押解的官兵来说,自然省事,却苦了捆绑的移民。最麻烦的是大小便。途中谁内急了,就让押送的官兵解开他手上的绳索。为了把意思表达清楚,得说很长的话。比如有人要大便或小便,首先得提出申请:“报告大人,请让大家停住,把我的手解开,我要小便。”后来说的人嫌麻烦,听的人也嫌麻烦,就简化成几个字了:“我要解手!”定居下来以后,这个说法演变成了习惯用语,替代了大小便。
18、挑土
沔阳人喜欢说怪话、编鬼话,但都说在点子上。比如挑土,就是这样编的:“二十亩的一把伞,十亩田的一把锹,三五亩的死挑。”意思是说田多的有钱有势,负担轻;少地的无钱无势,负担重;种田的命苦,甩不脱扁担钩子,肩头的担子和心头的担子一样重。
西流河范家湾有个“范督办”,一上任就晓谕乡民,不论田多田少,都按田亩负担土方,不肯挑堤就出钱,不出钱就箍人,王爷侯爷都不例外。大堤修成后,摆酒庆功。打硪喊号子的、满箢大担的安在第一席;大耳朵百姓,平时出憨力出憨钱的安在第二席;乡长、保长和士绅安在第三席。有个士绅坐惯了上席,觉得不合理,要退席,范督办说:“那不勉强,请便!你我这些人根本没有出力,当然只能陪末座了。”
不过现在的挑土变了,帮人做事比如帮“的士”司机开车,都叫挑土。打麻将的中途想上厕所或者想换手气,请看牌的人上来顶一顶,也叫“挑土”。这种时候,挑土的大多出工不出力,故意不胡牌,也有死脑筋的,上来就自摸,立马被人轰了下去。
19、桔梗
桔梗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花是紫色的,根可以入药。“桔”是一个多音字,在这里不念菊,念结。沔阳话里的“桔梗”跟植物丁点关系都没有,指做人原则性强,甚至强得有点出格,芝麻大的事都要过斤过两,半点不肯通融。
不知沔阳有没有桔梗,但桔梗人却不少。张难先无疑要算一个,另一个桔梗人,就是卢慎之。卢先生从官场退下来后,潜心研究学问,热心收藏。他特爱国,平素最喜欢的侄女婿傅惕生和侄儿卢南生先后堕落为汉奸,把他气得不轻,日夜痛骂,并与之断绝来往。住他隔壁的人叫陆宗舆,是五四时期著名的“曹陆章”三大卖国贼之一,后来又成为汪伪政权的行政院顾问。有一天,卢先生要出门,恰好陆宗舆也要出门,见了卢先生便点头致意。换一个人,顶多不理睬就可以了,但卢先生觉得受到极大的侮辱,以至于浑身发抖,急忙退回去,一连好几个月目不窥窗,足不出户。他给朋友写了封信,信中有这么两句:“避地实无谋,择邻深失机。
20、受宠
沙湖人李绂藻能说会道,当了三十几年“六部官”,代驾朝五岳,见官大三级,在朝廷很受宠,不过,他在沔阳老家也有“受宠”的时候。沔阳的“受宠”是土话,跟本意刚好相反,指伤了面皮,或者说碰了一鼻子灰。沙湖是沔阳的重灾区,每逢淹水,最先淹的就是沙湖,那儿的农民并不因此偷懒,无论有灾无灾,照样耕种。有一年通顺河涨水,眼看要漫堤,一时间男的上堤防汛,女的下湖排渍,忙得不可开交,虽然吃的是螺蛳蚌蛤,咽的是泥蒿芹菜,但干劲十足。李绂藻回乡探亲,看到这种情形,半是夸奖半是讥笑地说:“沙湖人真胆大,敞开口种庄稼,不是螺蛳蚌蛤救驾,肚子饿得像苦哇!”这“苦哇”是一种鸟,在田里“苦哇苦哇”地叫唤,沔阳人就随口称它为“苦哇”了。
祖师沟有个叫甘守良的种田人,没怎么读书,却很机智,看这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就回击了四句:“狗子会吃糍粑,忘了主人自家,任它江河涨水,我种我的庄稼。”把李绂藻闹了个大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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