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翁,原三线特困企业遗老。阃范妪,昔年随工。育有二男一女。长子析居,女远嫁,止次男依身侧。次男最幼,亦过不惑之年。因多年无薪酬,统筹前亦无养老金,生计窘乏。
一日,刘翁乞食于乡郊,昏夜携所乞物归。闻闼内隐隐具泣声,入审之,则其次子与人装修不慎坏一足也。翁曼目四壁徒徒,顿足而叹:“奈何!”妪以翁所乞米,拌日间菜市场所捡拾弃叶,煮粥食家人。一夜无眠。
翌晨,子妇往伯伯处贷措医费,只得碎钱些许。缘翁之长子下岗做零工,工银拖欠经年矣。嫂嫂尽出擦鞋所得,亦寥寥尔。正惶惶不得计,忽有美少年来。揖翁曰:“老丈有美宅闲置,何‘捧金碗’作乞儿态?”翁恼之,曰:“何处狂徒,敢讥诮于老弱!”少年正色曰:“老丈对屋,何不税与人居?得税金聊可日补用度也。”翁哂然:“此乃高不及四尺一柴寮,谁敢税与人居?”少年曰:“吾一家为避难而来,不嫌陋。如愿媾贱邻,此一双翡翠镯为定金,先与二公子医伤。如何?”先是,此间乃企业一简构之家属区,不下数百户。经数十年私搭乱建,早已人居、鸡舍、狗窝、柴寮杂错。翁喜出望外,曰:“高邻如此屈就,税金不计也!陋寮烦自扫,煤块、劈柴杂物置檐下即可。”
翡翠镯为店家看好,所鬻得金略丰。除医伤所费,恰合期间生计用度,未有余缺。翁颇异之。归,有新邻之管家奉一笥白米来,言家主人遗赠。笥大及瓜皮冠,所盛米约二、三斤许,至晚食尽矣。次晨,以空笥返之,为老管家阻。管家代白主人语,远来人不惯应酬,米笥暂置东家,需时自取。翁恐坏人物,置笥于柜顶。至晌,闻淅沥声,观之,笥中米盈矣。翁益奇之。揣知税客非鬼即狐,不敢造次。
自此,不缺食米。翁与跛足儿于左近山阳辟一菜园子,日劳作其间。妇拾荒所获聊可用,偶有孙女自南粤打工汇些钱来,其乐也融融。每月初,有老奴纳屋税,或一小珠,或一环,并无时钞。翁不忍,藏之。历数年,未与税屋人通吊庆,颇相安。期间,翁父子所在企业破产,子获补偿,略可补纳社保金,翁亦有统筹养老金,大欢喜焉。
岁杪,老管家来,言主人设宴款东主。翁疑一狭小柴寮不堪待客,惕惕然。方入蒲扉,为眼前景物瞠目。宽轩敞屋,不知几进许。时值寒冬,院中小池仍有锦鳞戏于荷下。少年翩然降阶迎迓。妪妇自有女眷迎入后堂。寒暄毕,少年揖翁入席,珍馐美味,未之见也。席次,少年忽曰:“搅扰尊府,已三载有余,东主未尝以狐类见弃。某一家,盖因人类‘开发’,祖屋不可居,南迁至此。承蒙不弃,苟延至今,不忘大德!今次,此地亦不可居,欲卜地他往,籍此,别过也!”翁曰:“一家仰息于君,乃活命之恩也。老朽尚无点滴之报,何言遽离?”少年曰:“此地主人破产,地权易主矣。不日将夷为平地,另起巨厦。尊府无产权证书,亦应早作绸缪。”
晨起,笥中再无米。翁持之欲返主人,然破寮如昔,人已杳然。倏见巷口人声鼎沸,往观之,有谕示在墙。示曰:“改造‘棚户区’,已列重点;彼等无证居民,五日内须速速搬离。过时不候云云。”
居三日,无电;四日,无水矣。白昼有“看房团”捂鼻过往,夤夜,又现悲啼。
异史氏亲历此境,曾感言:“鬓霜尽染韶华逝,恨未了,人何说?江汀烟渺暮鸦回,余剩涛声空坠。一声曲散,满堂遗老,如此相抛弃!”正是:“国企情结谁解,贫苦遗族何恤,阑夜送啼哀。群雁西东渺,忧绪岂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