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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五月份，还没进入夏季，天气却热的很，空气热烘烘的，让人觉得呼吸都很艰难，汗水没停歇片刻，以至身上、脸上都粘乎乎的。现在，辣辣的太阳已经偏西，没有了正午的强劲。可是空气却好象凝固了一样，一丝儿风也没有，办公楼前一排意杨树树梢都静悄悄的，一动也不动。
下班很久了，整栋办公楼的人都已陆续离去，楼里空荡荡的，他还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
这间办公室很大，是他当初特意找行政科长要的。整个办公室东西两面墙都放着资料柜，南面是门，北面是窗户和空调，此时新安装的空调吹出阵阵的凉风，试图打破寂静。四张办公桌齐整整地并排列着，可办公室还是显的空荡荡的，就象此刻的他。 他感觉平日里引以为傲的办公桌今天显得格外古怪：怎么这块玻璃板那么小？只有办公桌的三分一，中间还有一道曲折的裂痕，象条蚯蚓一样慢慢地爬在他心里，痒痒的；他“噌”地站起来，腿边的椅子发出一声难听的呻吟。他的目光触到与他对面小成的桌子，上面是整幅的玻璃板，正好一个桌面；玻璃板下她儿子的脸胖乎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嘻嘻地看着他。他右手渐渐攥成了拳头，有着举起来砸下去的冲动。然而，又慢慢地松开了。能怎么样呢？自己经过多年刻苦的钻研，好不容易从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复转军人变成具有法律大专学历、精通业务的副科长，如今正是施展拳脚、大展宏图的时候，却偏偏赶上了机构改革。
“……49岁以上的副科长退居二线，不再担任实职……”张局长刺耳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他甩甩头，心想：“为什么他那么大声音呢？是怕我听不见？又为什么是49岁而不是50岁呢？我刚刚满了49啊，怎么就那么巧？偏偏是49？这不是故意难为我吗？！” 他伸手往裤子口袋里摸，手在口袋里捣鼓了半天，只掏出了一只打火机。一阵阴云扫过他的脸，眉头象挤压的山川越发皱的紧，“真是越是不顺就越不顺。”他举起打火机狠命地朝地上砸下去，嘴里禁不住发出“操”。“呵棱”一声，打火机在地上跳了跳就快速“呲”地一下滑进了资料柜的下面，紧接着又是 “扑”的一声，想是打火机碰着了墙壁。他喘着粗气用手拉过椅子一屁股坐下，心隐隐地作痛。他一下子记起了上周看病时医生的叮嘱：要控制情绪，少生气，不喝酒，以免心脏病复发。“人说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缝，我过去还不信，没想到现在还真灵验了。今年是什么年份，怎么这么不顺呢。”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路灯睁开了昏黄的眼睛。办公室里更加暗淡，他呆呆地坐了一会，深深地叹口气：“能怎么样呢？算了。反正每次机构改革都要拿人开刀，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市机关就有 100多号人，还不包括离退休的，有二十几个科室，每个科室平均算起来也有五、六个人。”他开会时大致算了一下，这次退下来的有二十三个人，“可他们大多数都已经过了五十岁呀！”他慢慢地摇摇头，念叨着：“49，49。”他缓缓站起身，重重地叹了口气，伸手想开灯，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又无力地垂下，“算了，还开灯做什么，走吧，还是回家吧。”
一想到家，他的心又是一抽。妻子是医院的护士，有着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的名字：淑娴。妻子没别的爱好，就只喜欢摆长城。她上班总是三班倒。不三班倒也见不着她的人影子。上班自不用说，可是在下班后和休息的时间里，家里也难得看见她。不上班可以没日没夜地玩，上班也是非到不得不起身上班了才肯罢休。他非常奇怪自己的妻子哪来的那么好的精神。他有个儿子，马上要高考。儿子平时住校，每个周六下午回来，周日早上就要上学。想到儿子，他心里略有点宽慰，儿子非常懂事，成绩在班上也是数一数二，学习根本不用为他操心，今年考大学一本应该没问题。想到这儿，头不禁昂了昂，背也挺直了，关了空调、关上门，向楼梯走去。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他渐渐地习惯了现在的状况。有什么不习惯的呢？待遇照样享受，工资又不少一分钱，上班时间比过去更机动，想来就来，想走抬腿就可以走。
可是，慢慢地他还是发现有什么都不对劲：小成整天笑眯眯的，像个笑面虎；科里其他人也好象比以前忙，有的甚至一连几天都看不着人；虽然闻科长每次和副科长商量工作时还是通知他，可总是客客气气的；上班期间来串门聊天的少了；办公楼较过去也冷清了许多；下班时的对弈也自动消散了，以往都是他和办公室的李主任下棋，旁边至少有四、五个人观战……总之，他觉得别别扭扭的，也不知道哪儿不对劲。
这天下午眼看到了下班时间，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尖利地叫起来，他习惯地伸手拿起电话，用那惯常的拖音：“喂――”，随着这一声，他的身子整个儿地往椅背上一靠，头也随之高高地仰着，眯起本来就小的细长眼睛。电话里的人不知说了什么，他双眼突然睁开，眼睛射出一抹神光，就象猫发现老鼠一样，脸上肌肉顿时松弛下来，褶皱成一个笑脸，一下子变得生动活泼，身子也不自觉地向前猛一挺：“哈哈……解科长啊……吃饭？谁做东啊？……是吗？ ……哈哈……还没忘记我啊？都请了谁呀？就我们俩？哈哈哈……好啊，……恩， 一会见。”他放下电话，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就这样带着浓的象黑巧克力一样化都化不开的笑站了起来，左手叉着腰，右手情不自禁地抬起来摸摸已经光秃了的、泛着油光的头顶：“哎呀，人家都说绝顶聪明，我可是聪明绝顶啊。退居二线怎么着？并不表示我没有能力，更不表示我的水平不如别人嘛。呵呵，我仍然是仲裁委的成员嘛。整个局机关只有四个人，另三个人都是科长，就我一人是副科长咧。人家企业有了难题还不是来找我余传奎，而不去找那几个科长。”
这顿晚饭他吃的十分惬意。亿利公司的老总、公关部的谢部长、财务部的宗部长几个人轮番劝酒，人家的话也说的好啊！“两位科长是解决经济合同纠纷的专家，实践经验又丰富，如果你们出马，我们的案子一定会赢。”“余科长知识渊博，对法律研究透彻，希望您伸出援助之手啊！”“我们公司的生死大权全都掌握在您俩位的手里了！” ……他听着很受用，浑身象享受了桑拿一样的舒坦，心情也仿佛熨斗低温熨烫了一样格外服帖、稳妥，人也就腾云驾雾一般的轻快。可他还是没有忘记要谦虚一番：“哪里哪里，你们过奖了。”同时举起肥而短的右手在空中一挥，划上一个不很规则的大半个圆，仿佛这一划就把案子给解决了，也好象就这么一划，刚才人家的那些赞誉之词就都被他给划拉进自己的口袋里，归他所独有。
他究竟喝了多少酒他已经记不清了，医生的嘱咐也早被他给和着酒喝进了肚里。至于自己怎么回到家的，也全不记得。迷迷糊糊中他只觉得胃里有东西直往咽喉顶，象要冲破他咽喉的封锁似的。他慢慢睁开眼睛，却觉得天旋地转，周围的一切都围着他转。他努力地想卫生间的门，却发现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了。于是，他抱起身边一个象字纸篓的东西“哇哇”地吐了起来，翻江倒海般，鼻涕眼泪都跟着流了出来。吐了好一阵，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两条腿就跟棉花似的绵软无力，他一屁股坐下去，是硬邦邦的地板，一身冷汗“噌”地冒了出来，他不禁打个寒战。想着这么热的天，怎么还有点冷啊。他想找个盖的东西包裹一下身体，于是就往后靠，腾出右手向身后摸，发觉竟然是软软的皮沙发，他心一宽，整个身子一下子靠过去。正要喘口气，突然胃里的东西又一涌，他赶紧伏下身，“哇哇”地又吐起来。山珍海味、人头马都一起倒了出来。就这样来回折腾几次，吐的眼睛都发直了，恨不能把苦胆都吐出来，也不知闹腾了多久，总算轻松了一点。
渐渐地，他觉得室内的物体稍稍清晰了些，天花板和地板也平稳了许多，他想站起来把污物倒掉。试了几次才勉强撑着沙发站起来，手里仍然抱着字纸篓，踉踉跄跄地朝卫生间走去，把呕吐物倒进马桶，又用凉水洗了脸。抬头看见镜子里一张变了形、通红通红、两眼朦胧的脸，他吓了一跳。心想：这是我吗？他拿手抹了抹镜面，又仔细地端详了一下，笑笑，摇摇头，缓缓地转过身，朝客厅蹭过去。刚回到沙发旁，还没来得及躺下，就听见门外有动静，他知道是妻子回来了。他想说什么，可嘴唇嗫嚅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
只听妻子一嗓门叫了起来：“你又喝醉了？满屋的酒气。”一边吵嚷着，一边“啼哩哐啷”地摔钥匙、丢提包、脱鞋。“不要命了？你血压高、心脏又不好，还不注意点，迟早要死在酒上。说过多少次，七不害人，八不害人，九（酒）害人；酒不要钱，命可是自己的。就是听不进去，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妻子没再多看他，径直向卧室走去，边走还边数落：“你趁早给我把客厅的卫生做了，消散消散酒味。真难闻，熏死我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他本是默不作声地听老婆训斥，这一声响，吓的他浑身一个激灵，人也好象突然清醒了许多，眼泪却禁不住“哗”地一下淌了下来。可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只觉心口堵的慌。
他爬上了沙发，想好好睡一觉。闭上眼睛，头却剧烈地疼，他用右手使劲地揉着太阳穴。口干的厉害，嗓子眼像要着火一样干枯、火辣辣的。他撑起半边身子看看卧室的房门，又转眼在茶几上搜寻，总算看见茶几上有个杯子装着水，抓过来就往嘴里灌，也不管是哪一天的陈水，凉水入喉顿觉滋润了许多。他重新躺下来。寻思着：“明天就好了，到明天就好了。明天把亿利公司的案卷好好研究研究。这个案子数额巨大，报酬十分可观。”他一想到报酬不禁有点激动。自从经济合同仲裁民事化以后，他就和市法制办公室的汪主任挂上了钩，成为仲裁委员会成员，这样可以利用业余时间办案子赚点外块。此时想到自己居然在退居二线后接到这么大数额的案子，得意之情不禁又占据了身上的每根神经。“等明天把这好消息告诉老婆，她一定会高兴的。到时我也就不用做卫生了。”他越想越激动，睡意和醉意都抛到了爪哇国，眼里心里就只有那堆红彤彤、亮闪闪的钞票。
突然，他感到心口堵的厉害，好象有个重物压在胸口，呼吸都有点不得力。他张大嘴巴使劲喘气，想把呼吸调匀，试了两次都不行，呼吸越来越急促，他赶紧伸手去衬衣口袋摸药，没有。他一阵恐慌，整个人从沙发上摔了下来，用尽气力大叫：“淑娴，药，淑娴……”回答他的只有客厅空洞的回声和四周寂静的闷热。
客厅奥热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酒味，整个夜死一样的沉寂。他痛苦地扭曲着身子，叫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渐渐地没有了声息。
不久，雷声大作，狂风夹着瓢泼大雨肆无忌惮地席卷而来，外面的雨阳蓬被吹的“咣铛咣铛”响，大雨砸在雨阳蓬上，发出尖锐的金属声。
风声雨声笼罩了黑沉沉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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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3-4-17 15:4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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