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叙、原创]《饥饿的武汉》 王名元\文
题记:六十年代全国范围的大饥荒早已成为了历史,要去探究这么大范围历时数年的饥荒之深层原因,原本不是我等草民所能企及的话题,故此本文只是记实而已 今日的膏梁厚味已经吃得人们“足生大疔”了,人们在为肥胖、高脂血症、糖尿病、高血压、等等现代文明病痛苦的时候早已记不清他们是怎么胡吃的!然而过去那饥不择食的记忆却在我们这一代人脑海里刻下了深深的印痕,随着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一样,也越来越清晰明白。 作者在本文中真实地记述了那个时候武汉的几个俗人和事,缅怀已经作古的亲朋好友,向那个时候饥饿的人民致敬! 本文因是回忆和记述,故但求真实,不编、不议、不论。
一;饥饿前奏曲
1958年是“超英赶美”的时候,口号是三年超过英国,十五年赶上美国!人们热血沸腾,为中华民族的即将倔起,为生逢伟大的历史时代,不管是男人、女人、老年、少年、都如同战场上的战士面对敌人一样地亢奋,日日夜夜地不眠不休。
我那时在武汉第九小学读五年级,大炼钢铁几乎是我们的主课,而回收废钢铁是主课的主要内容。到那里去寻找比金子还要宝贝的铁呢?小学生有的是办法。先是把家里的捅煤炉子的铁条、和煤的小铁铲子、铁锁、铁钉子、门上的铁搭扣、、、、、、只要是有铁的成份器物统统都拿到学校来,后来就有同学把家里的铁锅也拿来了、、、、、、学校的操场上各式各样的铁堆成了一个小山。但老师说还要,怎么办呢?有个同学胆子大就带领十多个男孩儿上街四处乱转,只要看到是铸铁的阴井盖子抬起来就走,(现在有盗阴井盖子的那性质完全不同)如果发现了别人“家”(单位)有铁、就围着铁堆转圈子,趁看管的人不注意就拣几块装进书包拿到学校。 这个同学因为交铁的成绩显著、老师多次表扬,弄得我们象围着铁堆一样老围着他转。
小学校里要炼钢了!当时叫“炒钢”,这个名词有点滑稽,把钢象炒菜一样的炒么?现在的人可能是难以明白其义,但当时是人人都懂的。也不知学校是从那里弄来的耐火砖垒了个炉子,架上木柴、添加煤炭拚命地烧。老师们学问要大些,把一个自行车不知怎么地就改成了一架吹风机,让同学们轮班地不停地踩动,吹起来的火星象放焰火一样地星光灿烂,十分地好看。 炉火映照得人脸红红的,炉子里的铁也是红红的,但就是化不成铁水。我想,这老师怎么就比不上街上的补锅匠哦?那补锅匠一会儿就能把铁化成铁水的!
铁化不成铁水真的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我记得学校的大人们紧急地研究来、研究去,还有个记者拿了一架从未见过的照相机,说是出铁水的时候要照像片报喜。怎么办呢?大人们终于想出了个办法,把烧得通红的小铁块用大铁锤锤打成大铁块,起了个名字叫“锻钢”。锻了一晚上的钢,大概是锤了十四、五块吧,一大早用红绸子系着,敲锣打鼓地送到区里报喜去了。 这个事是了不起的,小学生不但能炼钢而且还能够锻钢!! 学校里很热闹了几天,这里的大人、那里的大人、都来取经,把学校那个我们最怕的老师弄得常常是站在那里都睡着了。我们高兴啊、心里真诚地希望他能够多睡会儿,趁机我们就可以爬在地上拍洋画,打珠子哦。
这锤铁的事没过多久慢慢地就不锤了,随着无声无息的岁月也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记忆。老啦、回忆起来也不过是个故事,但记忆深刻的是炼铁时的吃!以此延伸是长达数年困难时期的饥饿。 肚子饱饱的事往往是记不住的,这饿肚子时的一些人和事总是不能忘怀。
“大办钢铁”时男女老少齐上阵,不管是工人还是农民都去炼钢,都到食堂去吃。好多人家的锅都拿去炼了钢,想自己做了吃也难,再说也没有时间做饭。 第九小学的食堂就在教室的右边,学校的大门开在长堤街、斜对着存仁巷,如果以进门算就是左边。一个大大的老虎灶一次能蒸一两百钵子的米饭,一个大大的铁锅大得一个大人可以睡在里面洗澡,炒菜时要用一个大铁锨翻动,没有点力气那还真是不行的。 每到开饭的时候就有人把挂在屋檐下的铁板当当地敲响,人们一窝风似的跑到食堂拿起一钵子米饭,满脸笑容地把土钵子伸向饭师傅,饭师傅就打上一勺子菜。要是笑得好,有可能饭师傅的勺子一歪那菜就要多些的,所以我怀疑饭师傅可能是天下接受笑脸最多的人了。
半夜时分有一餐加餐,饭师傅把肉切成细细的丝,用酱油麻上,待豆丝煮沸后再把肉丝下进去,抓一大把切细的翠绿色的大蒜散进去,然后用大铁锨搅动,那香香的气味就弥漫了整个学校,直往你心里钻,把你弄得坐立不安。
肉丝豆丝当然是少有的美味佳肴,人们在饭师傅面前的笑貌更加好看,更有好处的是有时吃得快还可以再去加上半钵,那当然要笑得更加美丽些才行。
我向来性子急,吃饭自然快的很,但总是要差一点,少有机会获取第二次。(五、三班)的一个同学几乎每次都有机会享有待遇,令我十分地好奇!小学的很多同班同学到现在我都能记住名字,但这位学友的名字因为不是一个班、当时就不知道,所以现在只记得他瘦瘦的,有一个细长的脖子,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象蚊子嗡嗡,脖子还要轻轻地晃动。我真是好生不服,就凭他怎么就能吃赢了我哦?是夜在吃夜餐的时候我就盯着看他是如何吃的。只见他一手拿钵子、一手拿筷子与我们是一样的,不同的是只见他专心致志地完全旁若无人,更本就没有发现有人在看着他。只见那钵子、筷子、嘴巴之间的协同效应真是完美极了,头也不抬、嘴巴不停地蠕动着、筷子间断地有节奏地划动、伴着细细的脖颈子一上一下地运动,鼻尖上一颗晶莹剔透的汗珠子映着红红的炉火慢慢地滚落。好象他并不嘴嚼,呼隆隆的片刻功夫一大碗就没了,只看的我目瞪口呆,都差点忘记吃了,那么细的脖颈子怎么有那么高的通过能力哦!现在回忆起来这可能是我这一生所见到的最健美的运动了。
可惜的是这“随便吃”没多久就没有了,共和国长达多年的饥饿已经开始。 [记叙]《饥饿的武汉》之二〈 代老师〉
二:代老师
五八年底至五九年初的冬天好象不是太冷,身上裹件旧棉袄,用一根绳子在腰间一捆,哪怕教室外面正飘着雪花,教室内照样地书声朗朗。
我喜欢上语文课,倒不是我喜爱语文,只记得听算术课是要费力地去听的,但哪时不知为什么只要一用心听讲我就头昏。有时昏得完全不能坐立,就由一个大个子叫吴正培的同学背我回家。 现在想起来也不过就是个低血糖什么的毛病,营养不良而已。上语文课就很轻松了,代老师教语文课又是我们班的班主任,所以课堂纪律特别的好。我喜欢上课时安静,听课又不用费神。
代老师讲课好象很随便,虽说不上十分地严肃,但也毫无幽默感,从来就没有把我们逗笑过,同学们都能听进去哪也是真的。
我坐在教室的最后面,总是觉得代老师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后面眼晴微突地在看着你,白净净的瘦脸看着似乎有点英俊,嘴唇不停地张合着带动瘦削的面颊不停地运动,不大的语声便传导到教室的后面,讲着讲着就要不时地用手把不是太长的头发往后梳,弄得我们都十分地羡慕,总想也留哪么长的头发就好,但大人不同意,每次剃头照例剃得光光的寸草不留,剃光头是可以节约剃头钱的。
听过一回代老师唱歌,是在上课的时候唱的。那节课本来是美术课,任课老师病了由代老师代劳。代老师拿出一张画,讲伏尔加河的纤夫、讲纤夫之苦,讲着、讲着、就唱起一首歌,好象歌名就叫伏尔加河或者叫伏尔加河的纤夫?我记不清楚了,但起始的句子,记得十分地清楚:嘿嘿哟嗬、嘿嘿哟嗬、伏尔加河、、、、、、我们、、、、、、。代老师唱得十分地投入,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一直小到坐在后面的我都听不见了,全班同学鸦雀无声,静得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下课了代老师用手把头发向后梳了好几回也没有把头抬起来。
过了阳历年,快要放寒假了,粮食越来越紧张。每个月定量二十七斤,不见荤腥、没有油水、肚子总是觉得饿,还未到月底我早已没了饭票。(这里要交代的是,我父母亲早已逝世,二哥二嫂从他们微薄的工资里每月给上三块、五块的钱供我吃食堂。)没有饭吃只能饿着,没有力气就爬在课桌面上。这样过了两天,中午放学的时候代老师把我带到食堂,买了一钵四两米饭叫我吃,并把他的菜也分一些给我。 这样连着三天中午代老师都要叫上我去吃饭,第三天的中午代老师慢慢地说:“你也不小了要懂事,以后吃饭也得计划着,每天只能吃多少、就只能吃多少,不要想吃就吃。老师的粮食也有限,也不能总是带着你吃哦!”我听着老师这不大的声音就象讲课似的,习惯地嗯了嗯、点点头。但正值长身体时候的我,哪那里能管住得吃的欲望啊,就在饱一餐、饿几天中读完了小学。
进了中学后一饿好几天是经常的事、上学时饿得只能扶着墙慢慢走、那里能学的进啊!就退了学。再后来去了大西北。这样、从小学毕业后就一直没有再见过代老师了。 文革的时候我第一次返回武汉休探亲假,去了原来的九小,这时已经变成了中学,物是人非,问了问也没有人知道有个代老师。后来特地找了几个小学时代的同学寻问代老师的近况,同学们说代老师后来被学校开除了,什么问题他们也说不清楚。有个同学说可能是男女作风问题吧?那个时候每个人都有可能有说不清楚的时候,今天好好的明天可能就要住牛棚,莫须有的问题多的是。这个同学说他有好几次都看到代老师在拉板车呢,夏天见他拉车还穿着长衣长裤,不时地把眼镜拿下来擦汗,冬天见他包裹着一件旧棉袄,腰上横一根绳子,头低垂着、奋力地拉着车前行。
自那以后我每次在武汉街道上都要有意无意地看那些拉板车的车夫,眼前总是浮现代老师二十几岁年轻的样子,白净瘦削的脸上载着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耳边“嘿嘿哟嗬、嘿嘿哟嗬、、、、、、我们、、、、、、”的歌声就响起来了,这些车夫都是伏尔加河的纤夫吗?他们好象看着都有点象代老师。 我总想能当面真诚地问候一声代老师您好!学生没有听你的话,吃饭一点计划都没有,常常是一饿好多天的,但没有饿死,坚持着活过来了。 坚信老师你一定也能够坚韧地面对磨难、现在仍然幸福地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