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充满无尽思恋的岁月里,我始终保持沉默。
黑夜之中,兀自伸出一双瘦弱的手,在斜风细雨中呐喊,却无人听见。那时候,天空是那么的灰暗,我是多麽的孤独----没有人知晓。
儿时走过的天空从来不是春光明媚,大多的时候是阴云密布。那时的岁月没有阳光,没有温暖,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寒冷和无助。无论是春花秋月,留给我记忆深处的,是恐惧和悲伤。
记忆最深刻的,是我童年的噩梦。
有一段时间,只要我一躺在床上,就开始做噩梦----那是一个似梦似真的梦,没有任何人能够解释---几个戴着狰狞面具的小人围成一圈,人人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对着一个类似菜碟的大圆盘作势欲劈。那些小人的穿着非常奇怪----花花绿绿,就像现在粘贴在大门上凶恶的钟馗门神。----同时,他们嘴中念念有词,这个时候,伴随我耳边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嗡嗡声----由远及近,只一瞬间,几乎让我的心脏停止跳动。并且,这情景,这声音,整夜整夜的伴随我。我每天夜里都是在万分恐惧中度过----我常常彻夜的手脚冰凉---我就睡在妈妈身边,我不知道喊叫,也无法用言语向妈妈诉说。心中只是害怕!害怕!!害怕!!!
每天夜里,都让我在地狱与人间之间徘徊。
这是我童年的梦魇,没法解释,也无法知晓原因。
这种让人能够发疯的梦魇伴随我一年之久,才渐渐消失。
还有一件事情非常奇怪----我的记忆是在蓦的一瞬间才拥有的。在拥有记忆之前,我的脑海是一片空白。
那天,我只是徒然听见脚下一只大公鸡“咯咯”地大叫,从我身边跳下去。我猛地一惊,撑起身来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体躺在摇篮里,一只公鸡刚才和我睡在一起,可能猛然间受了惊,才惊恐地从摇篮里跳下去。跑开了去。我呼的一下爬起来,摸索着下了摇篮----我要妈妈!
这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会走路了----呵呵,这是多么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开始哭起来----妈妈,妈妈,我要妈妈!我边哭边朝门外走去。
就是在这一刹那,我拥有了记忆!----我永远记得。
当我走出门外的时候,门外已经是阳光灿烂,正是早上八九点钟的时候。村里的大人们正在挑“塘土”,---一种从河塘底挖起来的臭泥巴(肥沃的有机肥料),覆盖在田里的禾苗上----村里每年都有组织人们深挖几次。----村路上洒满了腥臭的泥巴,我脚底下沾染了不少,滑腻腻的。
我越发哭的厉害---妈妈,妈妈!
这是我拥有记忆的第一天,从这一天起,我的人生便拥有了回忆。
那一年我刚好三岁。
我不知道别人的记忆产生是否是这样,但我的记忆就是这样产生产生的,并且一直伴随我到今天。
没有人跟我解释过,也没法解释----但这是我的亲身经历。
我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在思索一件事情---“我就是人们所说的那个人么?,如果是或者不是,那我又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我从哪里来?我又要到哪里去?我为什么有记忆?我的记忆又是从何而来?”常常呆呆的坐在路边,默默地盯着过往的人们看,一坐就是大半天。那些渐行渐远抑或渐行渐近的人们在我的眼光中越来越陌生,我益发显得惊恐,不敢去深想----却又忍不住去深想,如此反反复复,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同时,还有一件事困扰着我----当我睡觉的时候,我的情感跑到哪儿去了呢?----每当清晨我睡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睛低头朝身下看去我还拥有人类的身躯的时候,我知道,我的情感、我的记忆又重新回到了我体内---可是,当我睡着的时候,他们又到哪儿去了?
没人知道。
后来看了书---书上说人睡觉的时候,所有的神经细胞都“休眠”了---可我始终不是这样认为----我一直固执地感觉,这种说法是荒谬的。这件事情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件事没这么简单!----可是,是什么地方不对劲,我永远不知道。
姐姐就是在这个时候,向我生命里走来。
姐姐大我两岁,头发黄黄的,小脸庞鼓鼓的,脸色深黑,特丑的。我一点都不喜欢她。相反的,我特别喜欢欺负她----因为我是男孩嘛!
倘若大人们出工中午间歇,一有空闲时间的时候,总是爱把我和我姐围在一起,怂恿着我和姐姐打架。待大人一叫嚷,我便很勇敢地冲上前去,恶狠狠的一把揪住姐姐的黄头发,一下子就把她拽倒在地上。姐姐疼得大叫,就反抗,我们就扭打在一块了,大人们就开始跺脚或捧腹大笑起来。
不用说,每次都是我旗开得胜-----再后来,姐姐也就不反抗了,任我揪打。我一时间很是得意。
每间隔几天,我都会痛打姐姐一回。
记得有一次,姐姐哭着对我说:你打我算什么呀,有本事打别人去!我张牙舞爪的凑到她身旁说:嘿嘿,世界上所有的人我都打不过,可就是只能打你得过!---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后来有一天,我偶尔发现姐姐一个人偷偷的哭,就很纳闷:姐姐就是因为打不过我才哭的吗?可是,那又有什么?不就是打架嘛,女孩就应该打不过男人的,男人天生就是打女孩的呀!
姐姐上学了---竟然直接上三年级!
我大笑----有这样上学的吗?她能听懂老师讲的课吗?她会不会哭鼻子呀?她会不会罚站呀?
呵呵,这可是一件令人可笑之极的事情!
姐姐每天依旧不显山不显水地上学。
终于有一天,姐姐从学校跑回来了,一回家,就坐在堂屋里嚎啕大哭。我围拢上前,幸灾乐祸地看。爸爸就开口问她:谁打你了?姐姐止住哭声,飞快地从袋子里掏出作业本,翻开----我们赫然看见作业本上用粗重的红笔画着一个漂亮的“0”圈,令人触目惊心。
姐姐指着作业本说:这是胡老师用他吃饭的碗---在碗边涂上红墨水印上去的,说我全部都做错了,得了这么个大鸭蛋,嗯嗯---嗯,他说让我把这个鸭蛋拿回家,是给您吃的!还说,千万不能浪费的……!姐姐说完又大哭起来。
爸爸和我们都轰然大笑起来。
姐姐上五年级了,成绩很好。
那时我已经上学了,读二年级。记得有一次学校公布“三好学生”名单,居然我们都榜上有名-----为什么光荣榜上有姐姐的名字呢?这是叫人不可思议的的,“也许是她弄虚作假的缘故吧!”我愤恨地想。
大概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姐姐辍学了。我问爸爸,爸爸漫不经心的说:“哦,她不想读了。”我很高兴----因为弄虚作假的孩子是不能读书的呀!
于是,在家乡深蓝色的天空下,田野里又多了一位放牛小女孩。
只是,她的身体还很瘦弱。
天蓝、水清,风和日丽,苗青草长,呵呵,放牛多好!
有天早上我去上学,就听见姐姐窝在被子里哭,问妈妈,妈妈说:哦,她的脚不小心被疯牛踩了,疼。我大笑----不就是疼吗?那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后来听见哥说,是别的放牛男孩欺负她,才让牛把脚踩了。哥那天找那人打了一架。
有一天晚上,我偶尔出门,听见村民都在议论:呵呵,那姑娘说是在写那门子小说呢,别人都退那草稿了,偌,有这么一大摞!我很好奇,上前问。别人说:说你姐呢。我呆住了。于是我飞快地跑回家,就看见姐呆坐在房间里,一动不动,神情寂寞。我问姐:你写小说啦?姐姐脸上突地一阵昏红,继而又一阵苍白。缓缓从床边拿过一张小纸条,递给我,不语。我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却见上面写着的是秦韬玉的一首《贫女》诗: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心里忽的一颤:----原来,姐姐,已经长大了。
我从来没有发现,我原来竟然是那么横!这么好的姐姐就在我身边,我从来没有去关心她,却总是欺负她。姐姐一直在追求,在寻找自己的梦想,我却一无所知!
我自负聪明,一直只是关注着自己。姐姐----一个有血有肉的亲人就生活在我身边,我却视而不见!
从那以后,我默默地观察着姐姐。
姐姐房间的煤油灯总是一直亮到深夜。
姐姐依然是我姐姐,只是,我看她的目光变了。
姐姐每天都看书----只要是农忙一闲下来,姐姐就写写画画,很多时候,她把书本都带到田地间,飞快地干完农活,然后就静下心来看书。
姐姐从不理会别人诧异的眼光。
我没事的时候,就开始主动地接近姐姐,找姐姐说话。姐姐就教我背诵诗词,讲诗词意境,讲一些她所体会到的做人的道理。
我从来没有想到姐姐竟然会懂得这么多得东西。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每天和姐姐背着这些诗词,一起欢笑,一起悲伤。
姐姐很爱书,卖废棉花剩下的零花钱,她都小心地攒起来,间隔一段时间就徒步走到县城买书。有时候,妈妈给她买鞋及买女孩的生活用品的零花钱,她也省下来买书---哪怕是赤着脚从县城走回家,也无怨无悔。
姐姐赤着脚从县城走回家已经有好多次了。
姐姐很多时候凌晨起来,推着破旧的板车上县城媒场清扫地上的残媒,然后卖掉,换来零花钱补贴家用,自己很小心地藏一点小钱,就急着去买书。煤场里清扫残媒的人很多,有时会发生打架斗殴的事情,可是姐姐一点也不在乎,也不怕。
捧着新买的书,躲在田野里废寝忘食阅读的时候,是姐姐感觉到最幸福的时光。
家里有时实在没钱,姐姐就出远门卖血补贴家用,同时藏点小钱买书。
姐姐就这样度过了她的童年和少女时光。
姐姐要出嫁了,姐夫贼眉鼠眼,我不喜欢。
可姐姐说---她喜欢。
爸爸妈妈都不同意,姐姐铁了心要嫁----若干年后我问姐姐,当时为什么要那样选择,姐姐哭着说----我有选择吗?我整天手中没有一分钱,连买手纸的钱都没有,家中的钱由二哥掌管(大哥已经分家独过),找二哥要钱,二哥总是说没有!我能干什么呀?----我只有去卖血!只有去扫媒!在家里,我每天做十几个小时的农活,晚上爸爸妈妈都不让看书----说是浪费煤油!我能活下去吗?我那时唯一的出路就是出嫁!赶紧出嫁!当时你刚毕业,自身都难保,我能求谁呀!
姐姐出嫁的前三天,部分嫁妆还没有钱买----姐夫家拿过来的聘礼钱被二哥吞没了,他不愿再拿出来。当我飞快地赶回家,一走进村头,远远就看见站在门前槐树底下张望的姐姐,姐姐一看见我就大哭起来。
我尽我的最大努力把嫁妆置办齐全了。
姐姐出嫁那天她却没有哭。
看着姐姐随着迎亲的队伍消失的身影,我感到非常伤心,难过。
姐姐出嫁时正值寒冬,姐姐就只有一件御寒的单薄棉衣,屋子外寒风怒号,姐姐只有尽量不出门,窝在被子里。一盏灯,一本书,一个自由支配的空间,就足够了。
姐夫也不敢出门,因为他也没有棉衣。早上起床清菜做饭的时候,两人就轮流着穿那件棉衣。
姐夫对姐姐不太好,姐姐也不抱怨。
姐夫生性胆小,不愿吃苦。我爸妈及二哥都不喜欢他,也不希望他夫妻回来走动。姐姐就尽量不回来,也从不求爸妈和二哥什么事情。
在他们结婚的第二年,姐姐家的闺女出世了。家中经济拮据,小孩生病了也没钱医治,姐姐只好闺女在家干坐,只烧白开水喂她。
姐姐曾经说过,她平生最对不起闺女的那一次,就是闺女食物中毒:吐,发高烧,可是,家中分钱全无,二姐把心一横:老天若让她死---就让她死好了!闺女在床上哭喊了一晚上,床前床后狗爬了一晚上,老天眷顾,却终于让她活下来了。
闺女现在读大学,倘若一提起这件事,她都会大声对别人说----我妈妈是世界上最狠心的女人!
闺女两三岁的时候,家中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姐姐跟中国千千万万的打工仔一样,走入了南下广东打工的行列。
那一年,每次我跟她打电话,她都说这儿很好很好,我稍微安了一下心。
可是,忽然有一天,姐姐打电话过来,小心翼翼的说:弟弟,我能回来跟你在一块吗?
我说:能啊!
当我在火车站看见姐姐的那一瞬间,我几乎已经认不出来了----姐姐很瘦,头发更黄,身体病恹恹的,极度孱弱。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昔日的光泽。
我喉咙发紧,立即把姐姐叫进了一家小餐馆。
看着姐姐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的心情非常难受。
当姐姐吃完后,拉着我说:弟弟,你知道吗?这可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吃得最好的一餐饭啊!
我的眼眶红起来了。
我狠狠地忍住了迸出眼眶的泪水。
我把姐姐安顿下来----给我们项目部做饭。
第一天一大早,姐姐就悄悄地跟我说:这儿的饭管吃饱吗?我一怔:你难道在外面没有吃过饱饭吗?姐姐羞涩地说:没有!我出去打工这一年,从来没有吃过一餐饱饭!我们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我每天都饿得眼睛发绿---自己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偷偷捞马路边潲水桶里的残菜吃!呵呵!----说着说着,姐姐就古怪的笑了起来。
我很想哭----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姐姐就在我那儿安顿下来了,老板和老板娘都很喜欢她。喜欢她的正直、善良和直言不讳。
日子慢慢好了起来。
姐姐闺女身体也好了起来,闺女读书也聪明。
几年下来,姐姐家的房子也翻新了,姐夫也学了一门手艺,也可以养家糊口了。
姐姐后来也回家带小孩了,家里的房子有几间可以出租,同时,姐姐顺便开了一间小卖部,闺女上学的资金也有了保障。
可是,姐姐身体却染上了难以根治的慢性病。
姐姐的身体已经垮下来了。
每次我回家,都要到姐姐家去看望她。静坐一会,和她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其实,也不需要说些什么,相顾无言,却没有泪千行。
----但只要一个眼神,也知道彼此心里想些什么!
姐姐毫无征兆地信奉了基督教,并且信得非常虔诚,非常圣洁。她只要一有机会就劝我要信奉耶稣,奉主的圣明,保佑我平安。
我呵呵地傻笑。
在我来青岛的这几年内,我几乎每天都给姐姐通电话,姐姐的声音每次听起来是那么的柔软,那么温婉,那么让人心疼。
我从不理会姐姐在电话里说的那些有关于耶和华圣迹的事情,只是静静听着姐姐说话的声音,听着一个个字符从她嘴里清脆地吐出来,心中便感到平安喜乐。
每次她都在电话里要我信奉上帝。这次我就忍不住问她:姐姐,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热切的希望我信奉耶稣呢?
姐姐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想了会,才缓缓说:如若因为我信奉了上帝,待我死后进入了天国,却眼睁睁看见你在地狱里接受审判,那我是多麽的伤心!---我会忍不住从天堂里跳下去和你在一块的!
一刹那,握电话的手僵硬了,我不禁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