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都有那亮白的银光

丽江清梦 · 发表于天津市 2013-5-6 16:25:23

本帖最后由丽江清梦于 2013-5-6 16:28 编辑

哪里都有那亮白的银光

听过那些很神秘的声音么，声音的成色透亮放光似一轮皓月占据夜空的胸膛，声音凌波微步如白莲绽放在泛起涟漪的湖面，声音婉转轻柔如晓风明月岸边伊人手中一折娇扇，声音飘渺如烟来也去也起于心中消逝耳边……

母亲在我们小的时候，会拿出一个洋钱，反复教我们听听洋钱儿的声音。大拇指和食指，虚掐着洋钱圆周边上两个相对的点，不要掐紧，也不要让洋钱掉下来，好了，再猛吹一口气，迅速把手移到耳边，听到那些很神秘的声音了么？童年的光阴在不知不觉间溜走，有的时候回想起过往，记忆如同镀上了一层亮白的银光，银光来自老屋门前的小河流，来自遥远多变的月影，来自老屋深咖啡色的透来亮光的木窗格……哪里都有那亮白的银光。

祖父祖母手捧着银光，并肩站在老屋门前的两棵大树下，望着儿孙满堂，喜悦比生命更长久，他们在梦的那一端。梦的这一头，我接过来的却是一个大红团风的缎面木盒，里面安放着一串吉祥如意银项链，一对坠链儿银手镯，一只镶铃儿银脚环。

我没有见过我的祖父。也没有同祖父一起生活的经历，所以，我天性有点拒绝同老年的爷爷们相处。觉得那种陌生的感觉令我嫌弃。这是我成长过程中祖父缺失给我留下的心理障碍。可我从不嫌弃婆婆佬佬们。我喜欢她们尖尖的裹脚，喜欢她们一身温柔的蓝布旧裳，喜欢她们慢条斯理说话的没有牙齿的嘴，我的祖母活到88岁，我的外婆活到了89岁。我有同婆婆佬佬相处相爱的能力与本事。你信吗？我十几岁出门读书之后每周回家要做的事就是给我的八十多岁的祖母洗头发，一次两袋小海飞丝，她的洗头水被海飞丝和我温情的手洗成了比浆汤还要浓稠的脏水，我不嫌弃，我在祖母心里里了大功。

她说洗过了头，人都要轻飘起来啦。

比这更立大功的是给她洗脚剪脚趾甲壳。我从不厌弃祖母的裹脚布和她被裹的脚。她的两只小脚畸形地扭曲，每片脚指甲盖任性而倔强地长到它们附近的肉里。祖母每走一步，都像有一把小刀在戳她的脚心。脚心连着人心。祖母好疼。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守在门前的香樟树下日日盼我放学回来。若盼到我回来，她在大喜的心情下会烧好一大壶热水，趁着还未落山的夕阳，端来她的小木盆，任我坐在冒着热气的木盆边，把她的脚捧在膝头，一层层解开她的裹脚布，把一双裹脚布跑在另一个盆里后，我就开始为她洗脚了。我用手抚摸她锥子一样的裹脚，怕热水烫到她，就一只手托着她的脚，另一只手拂起热水沾湿她脚的每一个地方，等她的木木的脚在温热的水里醒来了，再放它们入盆。它们如两朵深肤色的老莲蜷在木盆里，祖母的双眼出身地望着远方，她舒服地塌下腰躺在藤椅中，不知道想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想。

我常问：祖母啊，你的脚怎么变得这么小这么尖怎么弄成的？

祖母道：不知道啊！听姆妈说，是不到两岁的时候，就裹好了脚的形状，再由姆妈猛地从八仙桌上拉跳到地上，脚骨头就跌断了，哭死的儿，哭伤的娘，不裹脚长大后懒个（怎么）嫁得出去？

我没有两岁时的记忆，我养育女儿到两岁的时候，看她两只肥胖的小脚在水里摆动，十个圆圆如露珠的脚趾头在那里认认真真地戏水，又想起老祖母的话来，我不禁毛骨悚然。哪个为娘的忍心折磨自己的孩儿一场？

臭不臭？祖母泡舒服了，开始逗我。臭啊，不洗更臭，我给你洗好了，就不再臭我了。

祖母说，茧子，指甲壳儿，你的眼睛尖些，帮我弄掉。

她有一把很老的剪刀。都黑了把了，剪刀口仍然锋利，她肯定趁我未回家时，一天天一天天磨得这么锋利了。

我再次捧起她的双脚，她的脚泛红了，变得温软了。我把她的脚颠过来倒过去找到正确的方位，然后用剪刀一点点试探着挖动，剪掉插到她心里头的指甲壳儿，剪掉磨蹭到她心里的那块老茧。她疼的时候，嘴里会发出“嘶”的轻声，我立刻回到先前令她舒适又能接受的手感上，去除折磨她的疼与痛。这样的活儿几乎每月做一次，祖母去世后，想起我为她做过的这些小事，觉得心中宽慰。养个孙女多好！那些野小子跑到满世界去，身边的孙女还能洗裹脚布，为裹脚的婆婆佬佬剪茧子，剪脚趾甲壳。

我与祖母在一起生活将近二十年。二十年里我很少听她讲祖父。

隐约间，祖父还是活在我的血脉里，大致的情形应该如此。

祖父目标明确，不忙农活的时候，要用时间与体力挣家当。听说江陵的郝穴码头需要推盐的脚力，他就推着木质独轮车，抓上扁担出发了。他穿一双草鞋，头顶一个白毛巾，因为怕冷，他不是顶毛巾，就是戴一顶大绒帽。后来我带怕冷的父亲去检查身体，才知道核磁共振成像下的父亲脑部天生的“枕大池”偏大。用通俗的说法来讲就是大脑里有个地方天生的大了些，一遇冷，就会收缩，令人疼痛。医嘱：别无他法，只有保暖，减少头部温度的不稳定。我想父亲的遗传定来自祖父。不好不好，我好像也天生“枕大池”。因为朋友们看我冬天喜欢戴帽子，我倒真不是喜欢搞造型，真的只是为头部保暖。我比祖父幸运的是可以选择许多帽子，英伦风的礼帽，日韩系的绒线帽，欧美风的牛仔帽，我的衣帽间里有十来顶个性各异的帽子，表面是为搭配衣饰，实际的用处是为了对付“枕大池”。我的祖父穿着草鞋顶着白头巾披上偏襟单褂子就出门。在不同的天气里，他的头疼没有让他停下过脚步吗？他疼极了的时候，会在哪里歇息停靠强忍疼痛的折磨？他的第一站在郝穴，在简陋的码头排队领两袋盐，大约两百斤吧！然后将这两袋盐一步一步推到几十里外的程集古镇。卸了货就可以领到两块洋钱（货真价实的银元）。

他推盐做脚力的那个时候应该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推盐的活儿是个什么渠道？党的各个部门怎么可能靠发“洋钱”当运费呢？他干的是谁家的生意接的是谁家的单？私单还是黑单？上的是谁家的码头？不怕月黑风高夜？

好神秘的事情。

村里的人出门一趟就不干第二趟了。盐也不是想推就有的推。从程集镇三桥村出发到江陵的郝穴，再从郝穴推盐回程集古镇，卸了货回三桥，实实在在得走两天两夜。都是黄土路，砖渣路，沥青路都没有，更别谈“刷黑”的豪华型大马路了。我的祖父推盐做脚力的日子辛苦么？

他推了好多年，推了好多趟，直到有一天栽在屋后的茅厕里才结束了他推盐当脚力挣外水的历史。偷偷挣那么多洋钱当作秘密家当对于一个农民来说，不仅思想超前，而且成就天大。我看冯仑的《理想丰满》时，这个当今中国前一百名有钱的男人说，我们的理想就是追求梦想的路上顺便赚钱。他多得意啊！钱赚了满盆满钵了，才说，追求梦想的路上顺便赚钱。我的祖父，赚两块洋钱就是他人生的理想。

祖父死了。过劳死。祖母宋元儿是他娶的第三个女人。前面两个个女人死亡之前都无生养。祖母说给他的时候祖母还小，他老大不小了。但祖母给他生了九个儿女，活下来三子一女。三子一女又生养了十个孙子四个孙女。祖母算是民间的英雄母亲了。祖父一生宠着祖母。不让祖母下地做事，不让祖母劳苦持家。祖母有兴趣的时候，纺纺线消遣消遣就算劳累了。祖父死了，祖母的天塌了。

一年后，我父亲成家了。

祖母早等着这一天了。她从一个又细又长的八角形青色陶瓷坛子里刨出一个粗布大袋子，里面装着一块又一块洋钱。一共九十块。（母亲曾听村里的老人说，另有一份私藏着全部供给了我的大伯父，那是当家的大儿子）。九十块洋钱九十块血汗，九十遍理想，九十袋粗盐，九十趟步行两天两夜日夜兼程劳苦奔波的艰辛路途，九十个我无法形容的喜悦与酸楚，财富与梦想。

这九十块银元被我英明的祖母分给了她的三房儿媳妇。每人三十块，一块多的也没有。祖母平静地说：爹爹就留下这一坛子洋钱，你们也都有了一家人，拿起。

也无二话。媳妇们各自收了各自的洋钱，这时只有粗放的惊喜，没有厚重的感动。感动是要更远的下一代或下下代的儿孙才能悟到的。

而今，大伯母不在世了，不知道大伯父家的洋钱去了哪里。二伯母趁着健旺，叫来五个儿媳妇，每个人分了六块洋钱走人，不管身后的事了。其中一位媳妇不甘心，跑去问我的母亲：幺妈幺妈，祖母留给每户家里多少？母亲知道她二嫂的为人之道，说的数目没有超过四嫂子的想象，这家啊就风平浪静地分了。婆婆待媳妇是公允之心，婆婆也不指望媳妇们的回报。只是小心谨慎地在能力性格各异的媳妇之间本分度日。

我的母亲相对简单些，三十块银元全部都留给弟弟，我和妹妹也是没有资格兴师问罪的。到了时候是要走人的，不能享受这等利好，一个银星子不给也是生态磁场正常，闹不起事。我结婚的时候，也是不知道有银元这一回事，后来有了女儿了，母亲才慢慢漏点音，好像说她作主了，可以给我的女儿留点祖上传来的念想。若得到一块两块银元用“感动”来说事，相对于祖辈的心血来说这个词依然肤浅。

母亲从祖母手里接过了洋钱，寻思着藏哪里都不好，惹家里家外的人惦记。于是她把洋钱锁在了她出嫁时特地跑到常德买回来的两口大红色牛皮箱子里。三十年过去了，她的红色牛皮箱子上除了多盖上了两块淡紫色的箱子帘布以外，没有丝毫损坏。实不相瞒，我已经盯上了牛皮箱子。母亲表面上答应送给我和妹妹一人一只，鬼都知道，她是说着玩而已，哄哄我们姐妹的贪心罢了。我们哪里要得成她当年风靡小镇、排场了几个乡村的高级嫁妆？

那三十块银元三十年一动未动。母亲读过书，也有些经历，她认为这是祖上的老东西，轻易动不得。这三十块洋钱是她的江山，是她的金银细软，是她进入这个家庭之后最厚重的一份信任。然而，又是什么时候动了那个念头呢？

其实用在我身上的是六块银元。前一个三块，母亲拿到吕记银匠铺打了一副银饰品，送给了我在婆家的侄女丫丫。哥哥嫂子结婚六年才得了这么个女儿，母亲第一次为我动用了她的洋钱。不知道得到的人是否珍惜？送了就送了，全是那三块银子的命了，我已无权过问。

后一个三块，又跑到吕记银匠铺打了一套银饰品，送给了我的女儿苗苗。苗苗来到我们身边，万分不易。母亲操心劳累很多。不说这些了。苗苗满百日的时候，正值暑天，路上的油都可以烤干。我开着空调陪苗苗午睡。母亲风风火火地跑向我们床边，神秘地拿出一个红纸包。

什么？妈妈。

“洋钱，你祖宗传下来的。苗苗有资格分三块，我作主了。我拿了它们去给苗苗打一套手镯，一只脚环。我的苗苗戴上祖宗传下的银器，会长得美些，乖些，平安些。

“我呀，就到老吕家去打。老吕搬家了，从老街头上搬到镇政府附近了，我要坐在老吕的旁边，亲眼看他打，不能让他换了我的东西。你们睡一觉，个把钟头我就回来了。”

我的母亲遮阳伞也不撑一把，一个人走在明晃晃的烈日下，手里攥紧三枚银元。庄重地走进吕记银匠铺。

老吕戴着棕色边框的老花镜，头发胡子苍白透了。他的手艺是祖传的。老吕见我母亲到了，都是街坊几个熟人，知道是货真价实的东西来了。也不遮瞒什么，称重、化银、铸型都默许我母亲跟脚跟手。

化银的时候，我母亲看得心酸。三块表面已经乌黑的洋钱一到了那个化银的小炉锅里，就以一汪清亮的银白姿态又活成了青春。那闪着亮白银光的青春啊！三块银元化成了一泓银色的小湖，我的祖父曾一脚掌灰一脚掌泥地走过它的身边。化成了一枚银色的月亮，我的祖父仰仗她的光辉推着吱呀吱呀的独轮车赶着回家的路途。化成一缕银色的思念，我的祖父从怀里掏出温热的成绩迫不及待地交到屋门口我祖母温热的手心。化成了一只白色的小船，我的祖父坐着它愁苦而疲倦地飘向远方。

一坛子的银元散了，还怎么聚得拢来？祖父的血脉随着他一手一脚挣来的家当开枝散叶，枝枝桠桠各有苍穹，福禄厚薄各有千秋，有谁又记得守候生命源头的那一丛扎进泥土的根系耶？

化好了银水，就要倒进一个个形状各异的器皿里，冷却，铸型。

我的母亲等待白银的涅槃重生。

老吕在母亲专注的等待下用完了三块银元的分量，做成了一对手镯，一副脚环。这些玲珑的东西啊流淌着雪白的银光。

手镯是松紧活动的，可大可小，方便苗苗脱下与戴上。在手镯的接口处有两条细银链，分别缀着两个小灵物。一尊银色的观音，眉目可辨，慈眉善目，请来菩萨保佑平安。一颗八字形的银花生，有真花生大小，寓意孩子有生花妙笔之才华。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扇贝，象征宝宝贝贝。一只富贵平安银铃。民间生儿育女，那户人家不希望孩子长大后富贵平安，权当一份美好的向往与祝愿罢。脚环比手环略大一两圈，脚环上坠了两颗银铃。小孩学走路的时候，叮叮铃铃，是大人心头最悦耳的天籁之音。

母亲看着老吕做成这些的时候，就在想着苗苗挥舞着白莲藕般的手臂玩着银手镯的情景，她甚至想到了苗苗戴上脚环走路时神气的样子。她想象怀抱着穿戴银饰的苗苗上街时，回头率一定是百分之百，千分之千，万分之万。她哪里是抱着孩子上街，她怀抱的是血脉的传承与家族的未来啊！她要人家都来听听那铃儿响叮当的声音……

苗苗周岁的时候，戴上这些银饰，她就是一家人最宝贝的圆心。

过了周岁，苗苗长大了，我将这几幅银饰收在了一个红色缎面的木盒里。连同包着它们回来的皱巴巴的老红纸。我没有红色的牛皮箱来收藏它们，暂且收拾着。有一回去山西，在太原逛过一个明清家具展，有一款上了年头的精巧的黄花梨木首饰盒着实让我动了心，一看价格，不是我所能承受的，所以站在它面前，狠狠地饱了眼福，却与她道别。

一路想着黄花梨木的首饰盒回了家，回家后望见母亲杉木柜子上的红皮箱，我怎会如此贪心？家当都是自己挣来的。我该努力挣点什么，将来，苗苗长大的时候，让她也来贪恋我的心头好呢？我想不只是银亮的洋钱与红色的皮箱吧。文章照例要有个结尾，写到这里，我真的不知道该写什么了。这么说吧，我有很多属于自己的时候，会在暖暖的夕阳下，细看这些流着银光的饰品，想象它还是银元的前世光景，想象它跟随祖父回到老屋的情形，想象它沉默地睡在祖母坛子里的样子，想象它与这个大家庭的缘分，祖辈心血一生一世，恩德却是生生世世。哪个家庭不是如此？哪个家族其实都拥有铸着生命密码的亮白银光啊。

有的时候回想起过往，记忆如同镀上了一层亮白的银光，银光来自老屋门前的小河流，来自遥远多变的月影，来自老屋深咖啡色的透来亮光的木窗格……人间温暖，哪里都有那亮白的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