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张二,农人,略识其姓名。适逢城镇化,祖宅及田亩鬻于开发商,所得,廿余万金及有司之“城镇居民证”一纸。张以十八万金购得城中旧居一所,尚有余钱,一家窃喜。自此,张二混迹于市井,以散工嗟食,妻擦鞋以补粥饭之靡。翁妪拾荒所得,特供幼孙束脩之需,似相得。
居二年,妻忽谓张曰:“殆矣,余金罄矣!”张不以为然。
值岁杪,妻再言:“妾向言殆,君未曾理会。今实告郎君,乃祖旧疾趋恶矣,恐不久于世。医家言,需三千元药资方保渡此年关。”张曰:“三千元何难?”妻曰:“乃祖之药石动辄逾千钱,已遍贷于戚友,今已无所贷,若何?”张叹曰:“前所鬻宅、地余金不可留矣!”妻曰:“早告知痴郎,余金罄矣。”张曰:“非戏言?”妻曰:“自丧地,日食粮、菜,均购于市,且物价飞涨,窘于此。”张嗒然。
翌日,张觉困倦,至午方起。自思鬻地后,早起晚归,辛勤倍于从前,然何以困顿于斯?见瓯中浊酒尚余,仰而灌之,再作懵懂睡。寐起,已灯火阑珊,残月西钩矣。愤而思之:古有孟宗哭竹,大男儿抱残守缺,视老父之弥留,忍哉!遂觅一黑衣衣之,冠以丝袜,权作夜行。
至一处,有高墙相阻,着制服者往来巡睃。窃思有钱人当居高门府第,非此,更待何时?遂觅避光处逾墙入,以自备之钩索登一阳台,幸户门未扃。进得门来,其心砰砰然,其身簌簌然。暗中不知所以,摩挲片刻,觉柜中所置均为书。索至沙发底,有囊物二,隔囊捻之,亦似书。遂叹曰:命何不济,穷人偏遇穷书生也!叹谓之际,倏尔卧室灯亮,有拖履屐地,大窘。不及细思,就两囊中负其一,往来路狂匿。所幸,保安无所觉。
狂奔至一小巷无人处,汗注如雨。卸囊如地,开检视之,充囊皆现钞,不知百十万何!张二如遭雷殛,下体无能自支。睃寻一僻静处匿弃之,覆以废纸烂物,仓惶而去。
既归,腹中高烧,胡言乱语,终日惶惶然。妻讯之,实以告。妻睹其觳觫,不忍过责,牵手相劝,相将赴有司首罪。
经张二指认,当日所弃之钱囊犹存。然,盖因张二所窃数额巨大,虽自首不足以抵罪,为官府拘禁矣。狱牢未几日,中夜闻爆竹声声,乃万民除旧迎新、相揖贺岁之际。
其时,张父弥留,有无常持勾牒至,曰:“阎君感念尔子至孝,方延宕至子时。当启程矣。”张父请片刻以别妪及幼孙,得首肯。张父忽开目语于妪:“吾寿数尽矣。当记之:乡人勿贪闹市之繁华,命也。吾儿此厄难脱,后当觅一处无喧嚣净地止息。孙儿,阿祖谨诫:日后可学农学兵,万不可学经济。经济者,经他人而济己也!”言罢而终。
翌年春,狱案得初审,判曰:
查,张二大胆,所窃,乃县令之寓所。其三百万金,实为开发商某之献金,意在促进地方。开发商某,两囊现钞共五百万置于沙发底而未曾明言,出于大意,已诫之。县令乃地方父母,获巨金未及时交公,有违纪律,念其不知,不罪也。古云,窃钩者诛,三百万何止一钩乎?顾念张二有自首情节,且三百万完璧无瑕,当服牢狱三年又七月云云。
异史氏曰:“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古之常理。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