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在浴场讨生活的青春，原帖转自仙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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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乡渠这个浴场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门口亮着粉红的灯光，里面预备着许多小姐，可以随时提供服务。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上130元人民币，就可以来一次快餐，——现在每次跌了1、20元，——换了衣服进到浴室，匆匆的洗了休息;倘肯多花100元，便可以多要一个小姐双飞，或者包夜，随你怎么样了，如果出到300元，那就能要个全套了，但这些顾客，多是打工的，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的公务员和款爷，才踱进最里层的豪华包厢里，钱多精力多、要小姐要服务，慢慢地逍遥快活。我从十七岁起，便在浴场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有来头的西装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工薪阶层，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小姐从屋里走出来，看过房间里还有没有更漂亮的，又亲看房间的好坏，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以次充好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收钱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公务员和款爷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只吃快餐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仁义道德，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来浴场里玩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要两个小姐，双飞快餐。”便排出两张大团结。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看别人老婆洗澡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看局长夫人洗澡，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色不能算偷……窃色！……都是狼友们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欣赏美色也是艺术”，什么“美女都是尤物”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当过公务员，但终于没有提升，又不会拍马屁;于是受到排挤，弄到最后下岗了。幸而有一身好力气，便上街拉板板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拉不到几天，便连车和别人的货物，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拉货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老婆，便免不了偶然做些窃香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洗完澡要了份快餐后，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做过公务员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小官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仁义道德、不愿同流合污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见过美女么？” 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见过女人，……我便考你一考。找小姐要服务，怎样说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词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这些项目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桑拿敲背吗？”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还有四种说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沾了头发上的水，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旁边的小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她们一人一点小费。小姐得钱后，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他的荷包。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荷包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荷包，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小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100元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来包夜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看女人洗澡。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香到市长家里去了。他家的夫人，看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今天的进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要一个双飞。”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一个双飞。”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100元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小姐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看女人洗澡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看，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点了一位年纪大点儿的小姐，开好房间。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两张大团结，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享受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100元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100元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桂芷鸾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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