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 疮 他的头顶上长了一个包。 这是乡下的土语,就是生了疮。 他的头上长的这个包,已有好几天了。 他感觉头顶上长了一个包的时候,只是一个小包,伸手触摸,如一个小黄豆粒大小。 对此,他并不在意。 他看到他的伙伴当中,几乎没有不长包的,或是长在额上、脸上,或是长在腿上。长在这些部位上的小包,刚开始的时候,是一片红、圆圆的、中间凸起一个小小的尖;几天后,这个凸出皮肤表面的圆的尖头便显出一个小白点;准确的说,是黄中泛白的小点。这个黄中泛白的小点,被称之为“脓头”。这种情形下,通常是挤出这个黄中泛白的小点,再敷上一点药,过两天就结痂了;痂落了,就好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几天过去后,他头上的这个黄豆粒已经长得如同半个乒乓球一样扣在头顶上了。 这时候,他由初时的不在意变得惊慌和害怕起来了。 他的惊慌和害怕,不是伸手触摸头顶的包时,包的表皮传递到他的手指上的热度,也不是这个包给他带来的疼痛;这种疼痛,如同手摸腕处的脉动一般,是一跳一跳的痛。他的惊慌和害怕,是伸手触摸头顶上的这个如同半个乒乓球般大小的包的表皮上,已经没有毛发了;他很是担心和害怕头顶上的这个包会导致他的头顶上出现一块“不毛之地”。如果头上有了“不毛之地”,早晚都会成为同学、伙伴当中调皮者讥讽的对象;被讥讽的情景,是难以被人接受的,也是难堪而又无法回击的。头上有大片无毛发的,多半是烫伤所致,常被讽之为“太阳坡”;头上有小片无毛发的,多半是生疮、长包所致,少不了被讥之为“月亮湾”;因长秃瘢疮而致使头顶毛发稀少的,一定会被称之为“块块地”、或“毛几根”村。 因为有了惊慌和害怕,他才将头顶长包的事告诉母亲,说他的头因为长包而痛――一个孩子多的家庭中,母亲常常会处于有心而无力的境地;你有了疼痛,你如果能够忍受得了,你不告诉母亲,是能够不让她知晓的。 不过,这种对于母亲的“隐瞒”,只能是一个阶段;过不了多久,还是会被母亲察觉、知晓。 这是一定的。 母亲听他说了头痛,立即察看他的头顶长包的情形。 这是出了早工后回家吃早饭的时节;正是麦收之后,要忙于播种、锄草的时候。 母亲没有想着早饭后的出工,而是拉起歪倒在椅上的他,将他背到背上,立即往他家对面的小河沟里的一个院子里去。 他家门前的这条小河沟由北向南从他家门前流过;小河流过他家门前一、二百米远,穿过一个小桥再往前流出一截,即汇入一条比这个小河更大一点的小河。 小河的一边,是依山而流;另一边是傍着一片水田,水田再傍着一片旱地,旱地连着山坡。 母亲背着他,跨过小河上的一个个过河石,走过窄窄的田埂,走过麦茬苞谷地,来到距他家一里多路的山脚下的院子里;母亲背他到这个院子,是要找一个老奶奶给他看头上的包。 这个院子,如同一个倒睡着的“同”字;两面的房子依山,一面的房子紧邻一条小路。小路依着菜园子,隔着稻田与伴着田边流淌的小河平行。只不过“同”字中间的这一横应该挪到“同”字的脚口处,是这个院子与另一个院子共建猪圈的地方;中间的这个“口”字,是这个院子中的稻场。猪圈旁有枣树、泡桐树;依山的房后,有花栎树、有竹林等。 这个院子,住着一个大家庭:老奶奶和她的大儿子、小儿子。 老奶奶是单独生活。她既不跟大儿子,也不跟小儿子;她说她的大儿子、小儿子都是一大家子,她跟他们任何一家都是给他们添累赘。 老奶奶正好在院子里,像是刚刚喂过圈里的猪。她一只手里还端着装猪食的盆子,另一只手扬起前伸驱赶稻场上的鸡、鸭,嘴里还发出哟喝之声;她是要稻场上的鸡、鸭到屋后的山林中去。 老奶奶是一双小脚,走路是脚跟先着地;行走的过程中,两肩有点左右晃动、身子像是颤巍巍的移动。 婶!母亲放下背上的儿子,给老奶奶打招呼。 老奶奶家的姓和他的姓读音相近;相互之间的称谓,也如同是自家屋里的人一般叫法――乡村里,不明就里的,还以为是一家子。 老奶奶闻声慢慢转身,看到刚刚转过临着小路的那一侧房子、站在稻场上的母亲和她的儿子,她忙要他们快些到屋里坐;母亲则要刚刚从她的背上下到地上的儿子叫奶奶。 奶奶说她一个人在家,他们――她是说她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都不在家,她在帮他们喂猪。 奶奶洗了手后,拿过一把椅子坐下,听母亲述说他们母子前来找她的原由。 奶奶要他到她跟前,在她的膝前蹲下,让她看他头顶上的包。 奶奶的手在他头顶上的包上轻轻的按了一下,问他疼不疼?得到答复后,又挪动一个地方,又轻轻地按了一下,又问他疼不疼?得到答复后,这才问母亲:这个包长了几天了吧? 母亲说她是早晨吃饭后才晓得的。 奶奶说,不大碍事;又说,不能再往后拖了。 奶奶从屋里拿出一个灰白色的皮纸包,从中拿出一块白色的晶体给他,要他吃糖;说过一会儿,奶奶给他医治头顶上的包。 这是冰糖!他知道这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东西,接过冰糖的同时,于疼痛中向奶奶挤出一个笑脸,以示谢意。 奶奶把皮纸包拿到屋里去后,拿出一把砍刀,要母亲去稻场边上砍下一根泡桐树枝;到屋后竹林里砍一根水竹。 奶奶要母亲砍比大拇指还粗的泡桐树枝,只截取比筷子还短的一小截,去掉泡桐树皮。 水竹的粗细是一定的。 奶奶要母亲把砍来的水竹截取竹子中间的部分。每截取一截竹子,只留一个竹节,削去竹皮;还要把刀抡起来,让刀锋与竹筒成垂直状,细细地把削了竹皮的竹筒刮得如同没有削去竹皮一样的光滑,尤其是竹筒的口要平整,不能毛糙。 母亲将削好的竹筒递到奶奶手中,奶奶还要细细端详;她不单是看竹筒已由青衣换穿黄衫,还把这酒盅粗、不足一指长的竹筒迎着太阳察看,看竹筒壁厚是否均匀,看筒口是否为一个平面?如有差别,她还接过母亲手中的刀,刮削一番,再迎着太阳察看,直到满意。 母亲砍削泡桐树枝、削竹筒的时候,奶奶也没有闲着。她已将锅里的水烧开了;找出了纺线用的铤子、从一块白布上撕下一个不到巴掌宽的布条、一个碗、一个透明的玻璃瓶,还有火纸、火柴,把它们放到小桌上。 奶奶把去皮的一个泡桐树棍、几个竹筒丢到锅里,盖上锅盖,要母亲接着烧火,把它们煮上一阵子;还要母亲拿锅铲从一旁没有烧火的锅底刮下一把锅巴烟子,也就是锅底上因长期烧烤而凝结在锅底上的柴草灰,把它们在手掌中搓成细粉,放在纸上,搁到小桌上。 待锅里的泡桐树棍、竹筒煮好了,奶奶拿起玻璃瓶,开了瓶塞,把瓶里的液体往碗里倒。 他问奶奶倒啥?因嘴里含有糖块,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奶奶说是酒。 奶奶用碗喝酒?他又问。 不是。奶奶说,奶奶早过的用碗喝酒的年龄了;奶奶是用酒点火。 奶奶把一张火纸撕下一小片,把火柴擦着,点燃火纸,再把飘着火苗的火纸片丢到装有白酒的碗里,碗里立即腾升起一团蓝、白相间的火焰。奶奶再拿起小桌上的纺线用的铤子,放到碗中的蓝、白相间的火焰上烧、烤;这纺线用的铤子,实际就是一根两头尖的圆铁棍,铁棍上串着几个黑色的珠子,通体都是黑色。奶奶把铤子放在蓝、白相间的火焰上烧、烤一会儿后,那被烧、烤的那一截,渐渐由黑变红了,原本看着不是很尖锐的,因其变了颜色显出它的尖锐了。 奶奶要母亲从锅里捞出泡桐树棍、竹筒,把他拉到她的跟前,给他说:奶奶看看你头顶上的包啊;接着,奶奶问他嘴里的冰糖吃完了没有?得知他已吃完冰糖了,要他把泡桐树棍横放在嘴里,用牙咬住;还把他的双手挪至身后用毛巾绑住。 奶奶问他:咬紧啊? 他因含有泡桐树棍,只能含混的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清楚;在他想着奶奶是否听清楚他说的话?他是否还该表述清楚的时候,他感觉头上有了一丝不一样的疼痛。 他的头因疼痛而扭动了一下,立即被奶奶喝止:莫动! 接着,他感觉有尖锐的物体更深入地刺入了他的头顶上的包里了;他的身子不由得抖动起来了。 他听到奶奶说:莫动啊。 待他感觉刺入他头顶上的包中的物体被拔出的时候,又听到奶奶说了一声:快些把竹筒给她一个! 他看到他的身边地上有了成线状分布的水滴,他明白那是奶奶把竹筒里的水甩了出去。 还没有容他再往下想,他感觉竹筒已扣到他的头上了;竹筒扣到头顶上的那一瞬间,还有灼烫的感觉。 他想扭头看看奶奶和母亲在做啥?可刚刚要扭动头的时候,就被奶奶制止了:莫动。 过了一会儿,奶奶问母亲准备的锅巴烟子在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