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堵河水 于 2013-9-3 15:42 编辑
拜 年 表婶,拜年啊! 称我的母亲为表婶的人,叫宝,住在离我家约一里之外的小河边的山脚下。 拜年,一般都是在正月初一、初二后进行;宝到我家给我的父亲、母亲拜年,却是大年三十的下午。 宝说,他赶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来给表婶、表叔拜年,是为了抢一个早;他不能等到大年初一来给表婶、表叔拜年,是因为他穷,他怕把他的穷气带到表婶、表叔家里来了;还因为大年初一来给表婶、表叔拜年的人多,他跟在别人一起会丢了表婶、表叔家的脸。 宝说是给我的父亲、母亲拜年,他却没有拿过礼品。他说他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他只是要到表婶、表叔家里来坐一会儿,表表他的心意。他说,他晓得,表婶不会争、也不缺他的三两七、四两八。 宝说话本是不顺畅的,可他说这一段话,却没有了他平日的梗塞、阻滞;平日里听宝说话,需要有足够的耐心――他必须慢吞吞的说,如果要求他快点说、或是他想要快点说的话,他就说不出成句的话了。 宝跟我家并没有亲戚关系;按传统的说法,是邻里关系;按多年前的说法,是一个生产队的人。 宝第一次在大年三十下午到我家给我的父亲、母亲拜年,是他的母亲去世那一年;那一年刚入夏的时候,他和他的妹妹就成了没有妈的人了。 那天,学校刚刚放早自习课,我们走出教室,跃上几级台阶,刚刚踏上回家吃早饭的路,听路边人说小河那边的院子里死了人;我们忘记了肚子饿,立即转身又跃下几级台阶,跑过大操场,如蜻蜓点水般跃过过河石,奔往小河南岸的院子。 小河南岸的这个院子,背山临河向北,是一个大院子。 这个大院子,除住有两户外姓人之外,都是宝的同族之人。 宝的妈吊死在院子左后边的别人家的牛栏里了。我和两、三个胆大的同学跟在几个大人身后,从院子前边绕到院子左后边的牛栏门口;我们看到两个人把悬吊在房檩下的人往上抬,一个人解拴在房檩上和系在悬吊着人的脖子上的绳子,要把悬吊在房檩上的人解下。解绳子的人解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够解开拴在屋檩上的绳子;抬着悬吊的人的两个人说,解不开,用刀把绳子割断!解绳子的人顾不得擦拭额上的汗水,从腰间抽出一把镰刀,举刀割绳,并没有一下子割断拴在屋檩上的绳子;待把绳子割断了,悬吊在屋檩下的人顿时往下坠,两个抬着她的人险些抬扶不住,差一点跌倒了。有人大声说,兜紧她的屁股,看看她鼻孔是否还有气息?用刀割断系在檩子上的绳子的人伸手往上吊人的鼻孔处,把其伸在口唇外面的舌头往嘴里塞,说早没有气息了。 宝的家在这个小河边的院子的右边,和吊死他妈的牛栏房平行;站在宝的家的房后边,可以看到院子左后边的牛栏。这个小河边上的院子,如同它背后倚靠的山平伸出的手掌一般,宝的家在大拇指处,吊死宝的妈的牛栏房在小指处。 宝的家,是一间正房、一个一动便咿呀吱声的小门连着一间偏房。正房里,后边靠墙角处,搭有一灶,算作厨房;前半部分,迎门摆放着一个小方桌,是吃饭的地方。一间偏房,被竹编的格栅隔为两个小间,一间是宝的妈和他妹妹睡觉的屋、一间是宝睡觉的屋。 宝的妈被人抬到他家门前,帮忙的人只有卸下他家的一块门板,先把宝的妈放在门板上;在外面死的人,习俗认定的是不能够抬进自己家里,只能放在自家门前。宝的家里也没有地方放置他的死去的妈,宝的妈平放在门板上,只能连同门板放在他家门前的铁匠铺里。 铁匠铺,是宝的邻居家的;铁匠铺是依着隔壁邻家的房檐搭建的。 铁匠铺旁边,是宝和铁匠家前往小河边挑水的小路;小路夹在邻家屋背后的房檐下和一堵石岸之间,石岸上是宝和他邻居家的菜地。 宝和他的妹妹从地里回家之前,大概已听到了他们的母亲的死信了;宝和他的妹妹从邻家的房檐下、石岸间的小路上跑着回家,站在铁匠铺跟前的人都担心他们跑得太快,会往前跌倒。宝顾不得他人的招呼,看到他的母亲平放在铁匠铺里地面的门板上,如同狼嚎一般发出一声吼,就扑倒在门板旁的地上了。当他再喊一声妈、抬起头看躺在门板上的他的妈的时候,他的鼻下、嘴边满是鼻涕、口水、黑泥,脸被泪水和地上的泥土弄成一张花脸了,眼珠子红了、像是要滴出血来;他的身后地上被他的脚蹬出了两道沟,脚上的破布鞋也和他的脚分离了;他的头的前边,一手前伸、一手在肩头攥有地上的泥,地上印出他抓的印迹,前伸的手指已被划破、渗出了血…… 宝的妈躺在地上的门板上,舌尖还露在唇边,没有完全缩回到嘴里;花白的头发,被晨风吹拂着,零乱地飘散在苍白、瘦削的脸上,她已经不听她的儿子、女儿的哭声,也不看他们了。 将要吃早饭的时候,这时的阳光还没有让人感觉到它的温暖。 看到这情景,好多人都流泪了。 有人叹息宝的妈:怎么就想不开?还不满五十岁啊! 宝的父亲早已先于他们的母亲离开他们了,是在十多年前的那场大饥荒中饿死的。 我和我的同学们离开宝的家,回家吃早饭的路上,遇到了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显然是要到小河南岸的那个院子里去。 母亲催促我快些回家吃饭,别误了上课;父亲在喊人抬树、喊木匠,给宝的妈做寿枋。 宝的母亲上山了,去和十多年前离她而去的宝的父亲相聚了,我们才听说了宝的母亲的死因;她是因为家里没有粮食,偷了相邻生产队的洋芋。 那时候,每个人家赖以生存的粮食就是指望生产队上分配,谁家都没有多的存粮;宝家的存粮更少于他的邻居,是因为宝和他的妹妹正处于饭量大、长身体的时候。 宝的妈名声一向很好;一个瘦弱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谨小慎微的过着清贫的日子,从没有被人说起半个“不”字。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第一次出手“偷”,即被人发现了;还是被本生产队上的“看禁”人员抓了现行。 说是偷相邻生产队的洋芋,她却没有拿锄头;她本是打猪草,看相邻生产队的洋芋长得好,洋芋把洋芋秧下的地都撑裂了,她才想起要弄点洋芋回家。她扯了洋芋秧子后,拣下面的洋芋,也就是拣了半挎蓝。 “看禁”人员,是生产队上安排的,专职到地头、田边、山上巡视,防止牲畜糟害农作物和捉拿偷摸集体东西的人。 “看禁”人员是看到宝的妈背的挎蓝里装的猪草,感觉一挎蓝猪草背肩上不应该是那样负重的样子;一边和宝的妈开玩笑,一边便伸手抓了一把挎蓝中的猪草。宝的妈躲闪不及,挎蓝中的猪草已被“看禁”人员抓到手里了;“看禁”人员的手还没有完全离开宝的母亲背上的挎蓝,宝的妈已瘫倒在地上了…… 相邻的生产队,是另一个生产大队。 “看禁”人员不能直接把宝的母亲及其偷的洋芋交到相邻的生产队,说要给本生产队干部汇报,要她回家等候处理。 平日里,生产队上处理偷盗集体东西的办法,最严厉的处罚,就是游行、示众。即收缴偷窃者的作案工具,让其背负作案工具和偷盗集体的部分东西,胸前挂一个纸牌子,上面贴白纸,写明事由;由两个民兵看押着,在一定的范围内游走,见人均要叙说自己所犯错误。 宝的母亲在“看禁”人员拿走她的挎蓝及洋芋后,回到家里,想着平日处理偷盗集体东西的办法,她深悔自己坏了自己一世的名声,她便决定自行了断;她认为,她不能受那样的羞辱,更不能让她的儿、女脸面上不好看。 宝的妈死后第二年,宝的妹妹出嫁了;她婆家那个地方,离她哥哥家并不远,约有四、五里路,是我们一个生产大队。她要回家看她的哥哥,很是方便;在生产队上做活收工后,回家看了哥哥,再回她的婆家,即使是走夜路,也不必担心――摸不了多久的黑,一碗饭的功夫就走到家了。 宝的妹夫叫楚,头上没有了父母,身边没有兄弟,就他一个人;他比宝的妹妹大六、七岁。 我们家盖房的时候,楚到我们家帮过工――帮着做几天活,算是送礼;他是打墙的人。 那时候,乡下盖房,墙是土墙;墙上架屋檩、檩上钉椽子、椽子上面盖青色泥瓦。 土墙,是一筐筐粘性的土筑起来的。 担负筑墙、也就是打墙工作的人,多是身强力壮且心灵手巧的人。 打墙人手中的墙杵,顶端是一个二十五、六厘米见方的方木墩,下端是一个十一、二厘米长、五、六厘米高的三角木;连接方木墩和三角木的是一根二米多长的圆木杆,叫做杵杆,是选白蜡树棍做的。 白蜡树,因其四季长青,“负霜葱翠,振柯凌风”,常被农家植于庭前、阶下;其叶、籽均可入药。白蜡树籽被叫做白蜡树子,也叫女贞子。白蜡树子据说其性凉,味甘苦、可滋补肝肾、明目乌发;主治眩晕耳鸣,两目昏花、耳鸣耳聋、须发早白及牙齿松动等症。 打墙的人,站在木板上、或是站在木板中的泥土中,一手握杵杆,一手平端胸前作扶墙杵状;打墙人将墙杵举起、扎下,墙杵在其手中上下舞动,极快的时候,墙杵下端的三角木还可以把墙板内要筑实而未筑实的土带出到墙板外,从高墙上落到墙下。 午后的阳光,将打墙人和他们手中舞动的墙杵的影子拉得极其长、大。 楚能够娶宝的妹妹,据说是因为他在我家盖房时打过墙;我的母亲认为他是一个靠得住的人――将宝的妹妹介绍给他,一说就成了。 宝的妹妹出嫁后,宝娶了他的妈偷洋芋的那个生产队的姑娘;听说是我的父亲从中说一些好话,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土地分配到户以后,农户之间的联系,除逢年、过节,婚、丧、嫁、娶等活动时的相互走动之外,就是做农活之时的相互帮衬、互助;少却了土地到户前的农户之间的天天见面、天天在一起被统一安排劳动。 农户间的换工、互助,明面上是一团和气,实质上要求平等;今天,你帮我家做半天活,明天你家有事时知会一声,我便还你半个工――你帮我做一天活,我不能只还你半天工;家里无强壮劳力的,不容易请到别人帮你做活,没有人愿意和你换工。 宝属于被人安排型的人,做活的效率快不起来,却也不会使巧偷懒;一般来说,没有人家愿意跟他换工。到了抢收、抢种的时候,宝被人家请去做活,也就是混个“肚儿圆”;自家的农活只能等到帮别人忙完了,才到自己的地里做――他不愿意驳别人的面子。这样的结果,必定是影响收成;能够一年到头有饭吃、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不断顿,就是抱着后脑勺笑了。 土地到户的第二年,我的父母亲决定不顾及别人可能要说的“闲话”,每逢我家抢收、抢种缺人手的时候,总是喊宝到我家地里和他们一起做活。我家的抢收、抢种的活做得差不多了,父亲便牵上牛、驮上犁、耙,帮宝家犁田、耙地,指导他家播种,帮他家收割;平日里指导宝家的农作物田间管理。 有牛的农户,给没有牛的农户家做活,犁田、耙地的人是要被当作贵客招待,牛也要跟人一样吃粮食;这也是那时候的规矩。 我的父亲给宝家犁田、耙地,从不在宝家吃饭。 我的父母亲不顾及别人可能要说的“闲话”,要宝到我们家帮我们家做农活的这一年,宝家的箱、柜、坛、罐,凡是能够装东西的地方,都装满了粮食、屋檩上还挂满了黄灿灿的苞谷抓子。 这一年的大年三十下午,宝拎了一大块猪肉到我家,给我的父母亲拜年;他说他家头一次杀了大肥猪――杀过年猪那一天,他都没有请到表婶、表叔去他家喝一碗“年猪汤”――他得感谢表婶、表叔不嫌弃他、帮助他。 我的父母亲自然是不收宝拎的猪肉,宝却是不收他拎的猪肉他就不走。 我的母亲给宝说,如果不怕我们家“占”他的便宜,明年我们家有活的时候,还请他来我们家做;明年,我们还是和今年一样,一起安排播种、收割事项。如果是这样,你就把猪肉拎回去;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收下你拎来的猪肉。 宝听我的母亲这么说了,他忙说他把猪肉拎回去;他到表婶、表叔家做活,他若听到有人“嚼舌根子”,他一定好好骂那些“不凭良心”的人。 此后,宝到我家给我的父亲、母亲拜年,就像是宝的一年中最后必做的一件事;在我的记忆中,他好像从没有少过和忘记过。 我们家吃团年饭,是在大年三十的早晨;准确的说,是早晨鸡叫头遍的时候,是多数人家还在梦中的时候。 据说,这是黄州人的习俗。 为着这个“习俗”,我的母亲为准备团年饭,她在腊月二十九的午饭后就忙起来了;一家人吃过团年饭后,母亲稍稍歇息一会儿,便又开始忙碌,要剁饺子馅、擀面,难得有一点儿闲暇。 宝到我们家,喊我的母亲,说是给表婶拜年的时候,多半是我的母亲在和面、揉面,准备包大年初一吃的饺子的时候。 看到宝的到来,我的母亲总是很喜欢。 母亲必定是要放下正在做的活,或是要我帮她擀面――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擀面的;她去给宝煮一碗甜酒,并在米酒里打上三个荷苞蛋,不许宝推辞,一定要吃。 我的母亲是在冬天去世的,宝是挖母亲墓穴――俗称“打井”的人员之一。破土前,我给“打井”人员敬酒,也就是要求他们把“井”尽量打得深一些;寒夜里,在山梁上挖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宝端酒杯的手颤抖得很厉害,我给他把酒杯斟满,酒壶还没有拿开,他的杯中酒又成了半杯了。他的几个半杯酒下肚后,他慢吞吞地、似是要极力忍住梗咽般地说:你-放-心。 这一年的大年三十下午,宝仍然到我家给我的父母亲拜年。他走进我们家堂屋,习惯性地喊了“表婶”,说:拜年啊,可话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他却一屁股坐到跟前的椅子上,把头低了下去,手在眼上擦抹起来了。 我们忙给他打招呼,给他装烟。 宝在我们的招呼声里,抬起头来,未完全擦抹去的泪痕和着歉意一并显现在脸上;他说他想起我的母亲已在一个多月前“走了”,可他还当是我的母亲在擀面,说我的母亲每年都在这个时候擀包饺子的面。
2013年9月3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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