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辛铧 于 2014-1-3 15:11 编辑
绵绵密密的母爱 2难忘的一九六四年
要是央视的记者问母亲,她的回答肯定是幸福的。母亲对生活,尤其对自己要求不高,很容易满足,衣食无忧儿孙平安就幸福了,别无所求。我也以为母亲正幸福着。而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一生苦难重重。 一九六四年的“四清”运动,是母亲也是我们家庭堕入苦难的开始。那年夏天,父亲被单位定为“四清”对象,在一次接受讯问过程中,跟专案人员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据说父亲动了手,一个股长的牙被打出了血,这在当时是惊天的大事。父亲当天就被公安机关关押了。随即父亲被单位开除了公职,在公司做家属工的母亲也被辞退。那时父亲的月工资是四十六元,母亲也有二十几元,七十多块钱维持一家八口人的生活在当时来说是没有问题的。突然的变故使这个家失去了一切经济来源。这期间,正处在中考期,除了考高中升学,我还报考了中国音乐学院的民族器乐专业。在那个阶级斗争盛行的时代,我的落榜是可想而知的。 一九六四年对我和我的家,都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年代。 父亲走了,顶梁柱倒了,一家七口,老的老小的小,怎么过?母亲天天往街道办事处跑,终于得到了一个临时工的工作,到汉阳十里铺挑土,只要不下雨就有事做,一天可以挣一块一二角钱。母亲高兴得不得了,对我说,好了,有事做了,还是政府好。于是,天天日不出而出,日已落才归,生活的重担压在了母亲瘦弱的肩膀上。 读书无望以后,我也试着去街道办事处找工作,办公室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还有人旁若无人地问,这伢就是新合村54号的吧?言外之意清楚得很,这小子就是被抓走那人的伢吧?大声大气的,一点顾忌都没有。我明白,这是歧视,是轻蔑,是人世间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一种滋味。我硬着头皮在办公室进进出出,也遇到了几次机会。一次是水厂招工,装水泥水管,招工的人一看,连表都不让我填,我太矮太瘦了。一次是内燃机厂招工,我的视力不好,又一次失去了参加工作的机会。 书也读不成,事也做不成,我心情沉重,失望到了极点,连街道办事处也懒得跑了。母亲说,天无绝人之路,你才十六岁,日子长得很,这个世界这样大,怎么会没有你做的事?母亲旧社会读过一年私塾,土改时参加过扫盲补习,粗通文字,算不得有多高的文化,对周围发生的事讲不出多深的道理,但母亲有个性,有主见,一旦认定了一个理,她会下死力气去做,只要跟她稍有交道的人都知道,母亲倔。我喜欢母亲的这种倔,这个倔包含了母亲的善良,率真和坚强。这也是我特别尊重母亲的原因。我对母亲说,反正闲着没事,我替你去挑土。母亲叹气,说,那是很累的事,你太瘦小了啊。后来,她还是同意了,说,去吧,跟组长讲清楚,只拿二等工钱,也差不多一块钱吧,千万莫把腰闪了。于是,我接过了母亲的扁担。 十月底的一天,我回到家里,扁担都没放下,母亲从厨房里跑出来,高兴地说,转运了,我们家转运了。我知道母亲找到了一家民办工厂,说,妈你今天上班了?这么高兴。母亲说,上班了算么事,还有大喜事呢,你看,你的录取通知书,技术学校寄来的。真的是一张录取通知,署名是武汉市半工半读工业技术学校。我看了通知书,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工业技术,冷冷冰冰的,我打心眼里不喜欢。不喜欢不行,后来,我还是跟这个冷冷冰冰的工业技术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几十年下来,尽管收获多多,在业内还颇有小成,可是我至今还是不喜欢它。不想做的事得做,想做的事做不成,这就是命运!不信不行。 唯一让人欣慰的是,这个技术工业学校学杂费全免,还有助学金。母亲听说读书不要钱还有钱赚,笑得合不拢嘴,笑着笑着,眼泪就滚出来了,哽咽着说,好了,好了,有书读了啊,我们墩伢荒废不了啊,还是政府好啊。母亲真是地道的良民,遇上好事喜事开心事马上就联想到是政府好,社会好,这个固执的认知只到今天都没有变。 让母亲绝望的六四年,我死里逃生似的获得了这个读书的机会,尽管我明白我将去的其实是一种不入流的学校,完全不能让我开颜,但在母亲眼里,我的入学却像黑夜里的一道星光一样,让她看到了继续艰难前行的希望。 放寒假的时候,我回到家里,已经快两点钟了。那天天气特别阴冷。门大开着,小小的堂屋里摆着摇窝。我的傻妹蜷缩在一把小竹椅上,见我进来,瞪了一对大眼怔怔地望着我。我问她,妈呢?借钱去了。婆婆呢?没得棉裤,在偎被窝。冬妹出院了?不是的,是抱回来的。哎,稍复杂点的事傻妹就说不清了,出院了当然是抱回来的。我正想再问,傻妹忽然大声说,没有钱,阴倒抱回来的。我明白了,妈没有钱结账,冬妹是偷偷抱回来的。我问她,冬妹的病好了吧?傻妹拨浪鼓似的摇头,说,死了。象晴天里响了个炸雷,死了?冬妹死了? 我轻轻扒开裹得紧紧的包被,立刻感受到一股袭人的寒气,冬妹脸色乌青,紧闭着的眼睛有点塌陷……我再也看不到冬妹那双黑幽幽水灵灵的大眼睛了,我的泪不由自主地淌下来。死神在一九六四年冬天一个寒冷的日子里降临我家,带走了还未满周岁的冬妹。 母亲终于回来了,后面跟着街上挑水的水顺。母亲看了我一眼,没有话,俯身去抱冬妹。她把冬妹连同包被抱起来,回头跟水顺说,这是两块钱,拿着,把伢抱好,莫摔着了,走远点,到铁路外去,找个有太阳的地方,挖深些……母亲说不下去了,哽咽着,哽咽着,站不住了,慢慢蹲到了地上。水顺一声不吭,抱了冬妹就走,眼见扛了腰的水顺走到了巷子口,再拐个弯就要上后街的土路了。母亲忽然站起来,一边大喊着水顺一边追过去。水顺停下来,茫然地看着母亲。母亲从水顺手里抱回冬妹,口里不停地叨念,冷啊,这天怎么这么冷,把我的伢冻坏了啊。母亲脱下身上的棉袄,紧紧地包起了冬妹…… 水顺走了。母亲是对门的幺娘和余太婆帮我搀回来的。母亲大病一场,只到春节才撑着起来。要过年了啊。 2014.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