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文化
要说家乡的文化,基本是一片空白,但我还要把它作为一个标题罗列在这里,因为没有文化的乡村,就象失血的产妇,一副病态的苍白。我从心里乞求上苍,现实应该不是这样的。
春节回家总能看到那些熟悉的对联,如“风调雨顺,百业兴旺。”之类,而贴在大门上的门神家家几乎都是一样的,左边贴的是秦叔宝,右边贴的是尉迟恭,一个拿剑,一个持弓,一个擎日,一个托月,可谓日月同辉,光照千秋。这些春联、门神多数是买来的印刷品,有一年好容易看到一户手写的,却大跌眼镜,两边虽然红纸一样长,字却不一样多,一边是七个字而另一边是六个字,没有什么平仄对仗可言。
好在这些年电视快普及了,家家门前屋后架着一口锅,那不是一口普通的锅,而是卫星接收器,城里是受无线电管理局严格管制的,可在农村却大行其道,尤其山区。如果没有它,电视机如同摆设。家乡人厚道,地域观念强,哪里人习惯看哪里的节目,省电视台天天大放送,连篇累牍的广告,不是周杰伦的优乐美奶茶,就是徐熙娣的清扬洗发水,县电视台象江湖术士的道场,不孕不育、性功能障碍的那些挑逗字眼喊个不停,每天晚上老人孩子都在看。我知道,在寂寞的山村,他们需要一点响动,渴望一种声音,然而,他们别无选择。大集体那会儿,还有革命宣传队的文艺演出,还有露天电影。现在只有集镇上偶尔有马戏团式的草台班子,支个大帐篷,外面放两个大喇叭,唱着下流小调,说些污言秽语,而里面是一件件地脱衣服,劲歌劲舞。然后除了赌博,除了说粗话骂娘,除了打女人,除了谁跟谁在草丛里通奸,还有什么呢? 去年我哥哥的儿子结婚,我赶回去喝喜酒,请玄学师择的日子,而拜堂的时间定在未时,也就是下午一点到三点之间,拜堂之后才能开席,我饿着肚子招待客人。哥哥的同事和世交是学校的老师和相关领导,他们来时放了鞭炮迎接,敬过烟茶便坐下来打麻将,斗地主,什么“全球独钓”“一条龙”“放园子”的专业术语我听不懂。席间,有人说起荤段子助兴,放开了喝酒,大声地猜拳行令。 如今,农村基层组织在群众中的影响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宗法族系的复兴,大些的家族又兴建了祠堂,续修了家谱。大有向部落制回归的意味。我总感觉,如今农村虽然各干各的相互瓜葛少,但邻里之间并不和睦,并不和谐,常为田边地头一棵树一株苗轻则吵架,重则大打出手。人与人之间比较生分,比较冷漠,人情淡薄。家庭内部真正孝敬父母的不多,真正夫妻恩爱的也不多。有的甚至直接咒骂父母公婆早点死,我的嫂子就在其中。去年听一个乡村医生说,有的老人生病了,后人来请他,名义上是去看病,实则是做给别人看,根本不上心,不舍得花钱,更别指望如何伺候了。
有意思的是,去关帝庙上香朝拜的人还是有的,也有人捧着圣经,三五成群地做礼拜,张口闭口祈祷着万能的主,其实严格意义上讲,那都不是信仰,而是消灾祛病的手段。早些年,还有几个读过私塾的老人,谈不上满腹经纶,却能讲讲纲常伦理,很有点修身、齐家的儒学风范,如今有文化的人不多,即使有几个,只能说表现出了更强烈的贪欲,他们不信共产主义,也不管什么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更不知道什么是佛教和道教,他们在“发家致富”的感召下,扫荡了传统道德和千年自然形成的生存链,精神生态比自然环境恶化得更快,完全处于信仰空洞和信任危机的境地。
我不明白,转眼间,我那些淳朴敦厚诚实善良的乡邻哪里去了?
5教育
我小的时候,我们村有两所小学,那时候还叫大队,村委会的前身。我上的那所小学离家三里路的样子,每个年级一个班,每个班三四十人,五个年级总共一百六七十人,另一所和这规模差不多。教我们的老师都是本村人,没有一个是公办身份。我们天天从山路上跑着去上学,有的同学还打着赤脚,冬天很冷,没有袜子穿,教室的窗子没有玻璃,北风呼呼叫,我们在课桌间烧一堆柴火,浓烟滚滚,然后大声地读课文,多半是英雄主义故事。
后来我回去,那所学校倒塌了,砌墙的土坯风化成泥被人就地起了垅种上蔬菜,另一所学校也拆了,然后在村部附近新建一所,好象是上面投入的专项资金,规模没有以前哪一所的一半大,四间教室,一间办公室,没有操场,没有任何体育设施,教室紧邻着马路,路外是稻田。就是这样一所学校,只有三十多个学生,分一至四年级,每班人很少,四年级的班,就六个学生。至于五六年级则都要到镇上去读,太远了,全部住校。有心疼儿女经济条件又允许的,去镇上租房子陪读。就是这些六七岁到十一二岁的孩子,在这里接受着新时期的现代教育,他们有的要走十几里的山路,出门时天还没亮,早晨八点钟上课,经常迟到,中午再跑回家吃饭,晚上摸黑放学,一天大部分时间跑在路上。最匪夷所思的是,学校建好了,却没有厕所,大小便的问题得不到解决。拖了几个月,后来建了一个,总共六个蹲位,男的四个女的两个。可建好了,上面的领导又迟迟没有时间来验收,没验收,校长禁止使用,老师只好想个权宜之计,男生到教室后檐沟“方便”,女生去邻近的农户家上“茅茨”,有一次哥哥值日,偏巧一学生从“茅茨里解大手”出来被东家的狗咬了,家长找来说理,那个怨恨难以形容。学校里的四个教师,都是中老年男人,基中有我的哥哥,他和校长是高级教师。另外两人是父亲平反后落实政策顶职的,教龄也有二十多年。他们走上课堂是教师,出了学校就是农民。他们吃的是“公家饭”,但老婆孩子都是农村户口,家家有田有地,都是家里的劳动力,放学回家走在半路就下地了,栽秧割稻、播种锄禾一样不少。 显然,普九教育,免除学杂费,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农村特别是山区农村孩子的教育问题,他们的求学之路依然艰难。
县城一中是省重点,曾经出过全省状元,据说升学率一直不错,然而有个不争的事实是,这几年的大学新生,农村比例正逐年下降,我想家乡也概莫能外。有一点要特别指出,家乡的自然条件差,但家乡的孩子特别勤奋,特别能吃苦。他们的起跑线上就有体制的障碍。中途辍学打工并非完全出于他们自愿,何况还有人考上大学上不起,绝大多数考不上的,还是要挤进农民工的队伍,然后娶老婆生孩子,催生第三代山民。而他们当初落榜的高考成绩,可能比北京上海进一本二本的还要高呢。
6政治
农村的基层组织保证,是村支部委员会,这是一个老百姓熟悉的机构,准确地说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一是党的支部一是行政延伸的群团组织—村民自治委员会,通常有四五人组成,书记、主任(或书记兼主任)、会计、妇女主任。
在我家乡,没有几人能认识乡一级的领导,还有一些人一生没去过县城,他们最熟悉的,够得着说上话的就是村干部了。
按照国家宪法,村级领导集体由村民选举产生,现在进一步指出,“村民直选,是建设乡村基层民主的重要保障。”而现实是没有几个是由村民直接选出来的,即使去选,也是走过场不算数,他们大多是乡镇领导的亲戚本家,或者沾亲带故。我没听说过家乡的哪个村召开过选举会,换句话说,就是开可能也没几个人去参加。老百姓不关心政治,他们认为反正选不上自己,随他们去糊弄。因此,习惯做法是,每次换届前,村干部悄悄地把选票分发给各自的三亲六戚,五姨八舅,有的至亲要变着法儿填几十张票。可想而知,下一届,原班人马继续当选。
我家所在的那个村,有一年因私分某个款项不公,村委会一班人闹内讧,妇女主任从会计的抽屉里偷出一百多枚私藏的村民印章,公之于众,一片哗然。原来,他们摸索出了高效的办法,私刻一百多户村民的印章,集民意于手心,玩民主于鼓掌,同时,冒领救灾款扶贫款补助款更是得心应手,神不知鬼不觉。
近几年,在坚持可持续发展,构建和谐社会的思想指导下,又有几缕阳光照在农村,一是红军流散人员补助,一是水区移民补助,一是大病救助,一是最低生活保障补助,当然,这阳光可不是什么人头上都能照到的,只要你不是那些可以填选票的人,不存在什么应该不应该,弄虚作假欺世盗名的事例不胜枚举,这里懒得赘笔了。
长久以来,我一直在沉重地思索一个问题,那些和我一样或暂时或长期走出家乡的人,不管意志和愿望如何,客观上,他们到底是对家乡做出了贡献还是欠下了罪债呢?他们走了,家乡的山场田亩宽了,争权夺利的人少了,口粮充足了,把有限的资源让给留下来的人,让光秃秃的山坡又长出次生林,植被恢复得很快。可也正是因为他们的陆续出走,广大农村越来越人烟稀少,缺少生机,一片寥寂。每个播种或收获的季节,只有几个暮年老人踯躅在田间地头,显得那么孤单,那么羸弱。再没有热火朝天欢声笑语的景象,连接各村庄的阡陌小道,长期没有人踩踏,或长草或长刺,或被雨水冲毁,越不走越难走。哪家有个事根本找不到人帮忙。要是死了人,连有力气抬棺材的都没有。长此以往家乡会好到哪儿去吗?我想他们可能带走的比留下的更多,事实上是对家乡的抛弃,加速了家乡的衰落。
我去过江苏的华西村,也去过河南的南街村,还去过凤阳的小岗村,前二者打的旗号不一样,走的路线不一样,一个说是改革开放的市场经济,一个是完全坚持公有制的社会主义,但他们实质上都是靠集体经济发展壮大的,今天的华西和南街,严格地说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村了,起码不具代表性。小岗村是大包干的发源地,最早分田到户,作为一个政治符号家喻户晓,可以说捞到了一些资本,比如老早就减免了农业税,比如政府给他们配发了电视机电风扇安装了电话,比如比别的村民更多地见到了高级大官,但他们除了解决温饱,没有太大的变化。我的家乡与这些都没有可比性,在30年的经济大潮中静静地被山野的风吹拂着,好冷清,好寂寞。
每次回家的路上,都能看到那块醒目的大广告牌,上面写着:“高回报,低门槛,你发财,我发展。”
我的家乡,你发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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