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梧叶一声秋 于 2014-7-20 22:09 编辑
妈下葬后,我没为她写一篇文章,也没叩一个头,哪怕是在清明。 妈嫁到我家那年,我家连她十三人。二爷是老红军,幺爷是队长,父亲是民办教师。姑姑、幺幺、小爹们都是青壮劳力。宝贝儿一样的妈妈,在家操持家务,很少参加生产队的劳动。 到我出生,分家后,家里仍有七人,妈仍旧操持家务。我家是村里最先从祖居老屋迁往村外新房的。爸是民办教师,每天10分工分,每月还有6元补助;妈没挣工分,在新房周围开荒,种些瓜菜,养猪、养鸡、养鸭、养兔、养羊,家家妒羡。 到了和二爹分家时,我已有兄妹四人了,妈才在生产队做点轻松的活儿。家里买了一台压面机,天晴的时候,每天能赚几块钱。我家在生产队里年年拿短出,吃供应,但我们从没挨过饿。 印象中,妈很少管我。热天和小伙伴儿们像下饺子一样跳到塘里,一泡就是半天,她没喊过我;放学回来,我挑着一担比我矮不了多少的水桶,从半里路远的井里挑水,累不累,她从没问过我。有一次,爬到刘侃家门前的一棵大树上掏喜鹊窝,听说这家主人回来了,慌忙中从树上掉下来,半天不会说话,小伙伴把我抬回家,她老人家才埋怨了一句“谁叫你去掏鸟窝”! 心里很窝火,对妈说:“我摔死了你不心疼?她说:“累了,要想办法轻松;饿了,要想办法吃饱;错了,就不会再错。” 上学总跟在爸的后面,有时帮他改作业,老师说我的字写的很好。教材简单,我几乎能教同年级的同学。 那时候,很注重政治宣传,每个生产队都办刊,《政治宣传》《学习园地》《表扬批评》《学习心得》等专栏,每月更新。队长叫队里“知识青年”(高中生)每个人每月至少写两篇文章,一篇文章记8工分,但是没人写。家没人挣工分,我就经常给队里抄写些文章。开始承包“专刊”那年,我正好十三岁。从“批林批孔”、“批林批孔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到“打倒四人帮”。抄抄写写办专栏,到现在,我还是没搞清刘少奇、林彪、邓小平、“四人帮”是什么关系,反正我给我家挣了不少的“工分”,几乎顶上一个硬劳力。很多人夸我,妈没夸过我一次。 中学离家十多里,半月步行回家一次,带足米和菜。那时食堂只供应饭,老师食堂炒少量的菜,也不是一般同学能吃得起的,菜全靠自带。我每次带的菜最多,可是经常靠臭豆腐、腌萝卜下饭,因为我每次都能带点儿荤菜——洋葱小鱼,咸鸭蛋。这些菜大半和同学共享了。我家养的禽畜较多,屋四周几乎只能种些洋葱,一年四季都有,从葱叶,吃到葱包。妈说“鱼在菜里面打个屁,菜就好吃一大截”。每次回家,妈从不催我做作业,总是要我去塘里,田沟里弄点儿小鱼。 在家里,我没感觉到幸福,也没感觉到不幸福。只看到妈流过一次泪,不完全是为我。生产队里打谷,妈被安排在稻场“照鸡子”。中午放学后,妈回家做饭,我替她照。她的一件红色毛衣,放在石磙上,叫我回去的时候一起带回。妈走后,我套上她的毛衣在稻场打滚儿,脱下后丢在草上,回家时竟忘了带回。到晚上,她才发现丢了。她从家里,到稲场;从稻场,到家里;往返找了四五遍。就为了那么一件旧毛衣,她哭了。 半年后,队里一个放牛的老头,从牛槽找到了那件毛衣,已经被牛吃掉了一个袖子,原来毛衣被卷进草里了。妈把这毛衣给我改编成了一条毛裤。妈说,毛衣是爸提亲时卖的毛线织成的。 妈是乡里有名的“四慨”人儿。家里做压面生意,人来来往往。很多人托我妈帮忙给儿子找媳妇,给女儿找婆家。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妈和六妈说话,“王家王晓,长得高挑,白净,俊俏,百里挑一,这好的姑娘介绍给别人,咋不留给自己当媳妇?”妈说:“我儿子算不会要,我会有一个住在城里,有商品粮户口的媳妇儿。”那时候,农村人娶个吃商品粮户口的媳妇,比现在出国还难。现在想来,妈虽然没夸我,可她对我的期望是多么的高啊。 那年预考,我考了全镇第二名,她知道后是那样的开心。妈说:“等你考了县第一名,过年的时候,牵着你到应山城关看龙灯。”上学时,和以往一样递给我一大罐装有浓郁洋葱味的葱叶炒麻鱼。粗心的我,没能看出她眼中的无限的不舍。那句顺便说的“早点儿回来”,竞成了她的遗言。 那天天气阴沉,我心情烦燥,没吃晚饭,独自在教室里看书。 三伯来到学校老远就高声喊着我的小名儿,跑到教室里,扔掉我手中的书,一路小跑着把我拉到妈的身边。妈躺在那里,对我不理不睬。从那时,我恨她。
因为她,爸不能再教书,教书不能养活我们,每天像牛马一般受苦。 因为她,弟妹没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二弟为了两块三毛的书钱和老师吵了一架辍学。 因为她,我只能上供吃管喝的免费学校,工作辛苦,赚钱又少。 妈常在梦中对我说:“儿啊,要是那天不感冒,要是感冒不打针,要是村医死了,我就不会离开你们,真的会带你看去龙灯。” 我不想听她的忏悔,不能原谅她。我恨不能牵着她的手到山村田园安苗薅草,不能拉着她到繁华的闹市游街串巷,不能陪她到公园坐在长椅上,看日落日出。 岁月流失了妈的体温,除了记忆,家里唯存一张缺失我的全家福。她不信守承诺,抛弃了她的亲人,竟然还在里面笑!本不想原谅她,我想我还是应该原谅她。 妈的坟,我们每年添土,已经堆得很高很高。 妈锄过的地,再也没有了郁郁的葱叶,没有了闪闪的葱花,都长满了长长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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