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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怀愧疚忆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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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湖北省潜江市

发表于 湖北省潜江市 2014-8-1 16:16: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晓军 于 2014-8-1 16:22 编辑

满怀愧疚忆姨妈

1
      姨妈离开我们整整十年了。十年来,沉重的负债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们欠姨妈的太多太多了。
      姨妈这一生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有创下什么丰功伟业,她无儿无女,但她竭尽全力,把自己的大半生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我们。自从姨妈走后,我就想用我手中这支笨拙的笔,记下姨妈留在我心中的点点点滴滴,留下那转身远去后的背影,作为我们这些被她视同己出的子女们,还存有那么一点感恩之心的凭据吧!没曾想,这支笔会如此沉重!十年了,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也会如此难以付诸行动!致使那些记忆的碎片有如随风翻飞的柳絮,总难聚拢起来;又恰似春汛里随波而下撞击河岸的冰凌,时不时地飘浮在眼前,又沉重地撞击在心头,生疼。
      平心而论,说我忘恩负义可能有点冤,说懒惰我也不大愿意接受,事实是我曾几度提笔都无奈地放下了。在我以往叙说亲情的文字中,我是极力回避着姨妈,为什么呢?仔细想来,在我们的家庭中,提起姨妈,总觉得这话题太沉重。所以在以往那些文字里,姨妈有时又是以我的养母身份出现,但我又认为这个称谓用在姨妈身上又显得太隔膜,又别扭。不是吗?几十年来,姨妈与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和我们同甘共苦,共赴时艰,为我们默默无闻、无怨无悔地耗损着自己的一切,我们分明就是她的儿女。在姨妈去世后,我们为她立的墓碑上,仍然刻的是“姨妈”这一称谓。刻是刻上去了,总觉得姨妈这一称谓又实在有愧于含辛茹苦、为我们兄弟姐妹献出了毕生心血的骨肉亲人!
      对姨妈,什么样的称谓都难以描述她对我们的那份骨肉真情,怎么称呼都表达不尽我们对她的感激之情。我之所以一拖再拖,难以成章,想必也有着难以说清的理由吧,我想,姨妈泉下有知,是不会怪罪我的。
                                                                                                         2
       要想把姨妈说清,不得不暂停一下,费点笔墨,说说我们这个特别家庭的形成过程。并且先得从我的外公、外婆说起。
      外公、外婆一生中养育成人的儿女只有我的母亲和她的姐姐——我的姨妈——姊妹两人。至于中途夭折了多少已不得而知了,我们记事后经常听到家里长辈念叨的只有最后夭折的那个——我们应该称之为舅舅的——男孩子。那是上世纪的第一个甲戍年(1934年),江汉平原遭遇特大水灾,外公外婆拖儿带女,从沉湖之滨那个叫做东号字的湖村逃荒到达汉口,还没站稳脚跟,水灾后的次生灾害接踵而至,夺命的瘟疫在灾民中漫延,成批的灾民倒毙在汉口街头,连收尸的人都没有,饿狗争相啃噬,惨不忍睹。这罹难的灾民中,就有我母亲年幼的弟弟。而与此同时我的母亲和她的姐姐也染上瘟疫,如果不是外婆当机立断,拖起病中的两姊妹,不顾一切地逃离那个险恶的环境,恐怕这个世上就没有我们这个家庭!这从阎罗殿前抢回的两条顽强的生命,从此开始了相濡以沫、生死相扶、患难与共的一生。
      外公、外婆本来没有将女儿留在家中招婿入赘的打算,两个女儿都先后出嫁,然后将本家一名侄子过继承祧。但是,世事总难预料,我外婆唯一的弟弟因逃避灾荒流落到印度尼西亚的爪洼岛,经过艰难打拼。在那里落籍后又回到故乡——天门华侨的发源地——天门东乡马湾场易家潭,把他先前留在故乡的母亲和孩子都接了过去,家里的房屋、耕地也就顺理成章都交给了他的姐姐——我的外婆。这样,外婆带着外公乘一叶小舟,从沉湖南岸的东号字回到了她的娘家,沉湖北岸的马湾场易家潭,即如今的马湾镇曾刘村。
3
     那一年,对父母和家庭来说真是多事之秋,尤其是我年轻的父亲,简直就是一场恶梦。家庭变故迭起,先是继祖母(父亲的生身母亲早在他六岁时就已病逝)去世,弄得一家人身心交瘁。继而我叛逆的母亲看不惯我祖父的某些作派而与之闹得水火不容。父亲因无法调解这势同冰炭的翁媳矛盾而负气离家出走。本来是从多祥河顺着汉江大堤一路而下,或许是打算步行到汉口谋生吧,没想到被驻扎在脉旺嘴的古鼎新的部队抓获,“送上门”的壮丁岂能放过?据说这支队伍这时已脱离国军128师投降了日本人。
     父亲出走后,母亲带着我不满周岁的大姐回到娘家,而此时的娘家已不是她出嫁时的东号字,而是她的外婆家那个叫易家潭的小村。大约不到一年后,我的父亲从那支军队中成功脱逃,他是乘夜间放哨的时机将枪埋入地下后舍命逃回多祥河家中的,他不知此时我的母亲早已不在多祥河老家了。不幸的是他前脚到家,后脚就有追兵尾随而至。父亲只得亡命沉湖,破湖而北,躲进了外婆的娘家。而此时,我可怜的大姐已经夭折。在那个兵荒马乱的环境下,家里也正需要父亲担负起这一家子生活的重担。
      一直熬到解放,在这个以易姓(外婆姓易)为主的湾子里,住上了我们这个萧姓特殊后代。
                                                                                                          4
      现在该回过头来说我苦命的姨妈了。
      命苦的人,那个苦字总与他形影不离。差不多是我的父亲在外婆这里安下身来不久后的事吧,我的姨妈与姨父一同来娘家看望父母,途中不幸遇上了本地方一沈姓恶霸,只因路遇后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被他命人往死里打了一顿,当时就不省人事,奄奄一息后用人抬回。皮开肉绽的外伤倒是可以疗治,可是严重的内伤在那个医疗条件下,尽管全力以赴,但终归于事无补,眼见得姨父的生命一步步走到尽头,虽然拖到了解放大军的到来,却没有看到仇人伏法的那一天就含冤而逝。那一年姨妈不过三十三、四岁。
        姨妈生于1916年3月18日,农历丙辰年二月十五。本来我的姨父一家虽然也是家大口阔的,但是与我们家里贫寒的生活境况相比,家境稍显宽裕一些。只因当时水旱灾害频繁,她的公公(即后来天门著名归国华侨魏登洲)带着一大家子流落国外,姨妈和姨父奉父母之命留下来伺奉祖父母,隔代履行着他父母应尽的职责。这一时期应该是姨妈这一生中少有的安定的生活,夫妻恩爱,家庭和睦。遗憾的是我的姨妈却没有为魏家生下一男半女,在那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社会环境中,姨妈的压力可想而知,但知书达礼、厚道本分的姨父并没有因此而嫌弃我的姨妈,正所谓“夫妻恩爱苦也甜”的了。
        但是,自从姨父惨死于非命后,姨妈便交上了“地网”运一般,并且这一生也没能从其中走出来过。
                                                                                                    5
       姨父去世,他的弟兄们都不在国内,所以更没有亲侄儿侄女在身边。按照旧俗,成年人去世,必须有他的后人为其抱“灵牌子”,表示这个家庭生生不息的意思,不然,按北方骂人的话叫做“绝户头”了!如果这个家庭没有男丁,你可以“招婿入赘”,以续“烟火”。如果你连女孩子也没有的话,在我们这地方风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户头”绝的,办法是在本房本族内,拉上一名依血缘关系最近的下辈来充当“儿子”的角色。姨妈的命运也许就是从这里出现了转折。正因为姨父的亲侄子不在身边,只能由近及远地排吧,排出来的最近血缘关系中的“儿子”此时还是个吃奶的孩子,那些繁琐的安葬仪式,都是他的生母抱着他,由他母亲代为完成的。这样,姨父活着没见过亲生的子女是什么样儿,但死后却有了一名承祧的儿子,而且名正言顺地住进了这个家,因为他还要吃奶,住进来的还有他的父母。
       难以想见,一边是失去丈夫后孤苦伶仃的姨妈,一边是志得意满、欢快愉悦的一家,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情,是怎么在进行语言的交流?脸面上挂着完全不同的容颜,又是怎么在同一道大门里进进出出?
      很快的,各种矛盾都摆在了桌面上。人家说得也有道理,从血缘上说,人家往上追溯那么几代,不过百十来年的光景,本来就是一家人,是一条藤上结的瓜。成为这个家庭的主人才叫做顺理成章!而你呢?有个男人在,你是他的妻子,沾着男人的光,你可以享受因为姻缘带给你的一切。问题是现在你没有了男人,你就没有了依靠,你又没有为这个男人生下一男半女可以挡门立户,你是这个家庭的什么人呢?当然给你过继来的儿子也是儿子,也可以认你做娘的,但眼下的儿子还在襁褓之中,还要喂奶啊,你又没有奶水让他饱肚子!有让他饱肚子的亲娘在,是不需要你来尽抚养之责的。道理不用说,都是明摆在这里的了,既然没有了在这个家里存在的理由,你还待在这个家里有那个必要吗?            
                                                                                6
      最为姨妈处境发愁的莫过于我的外婆了,也许还有我的母亲。
     老实巴交的姨妈在那样的环境里艰难地生存着,回到娘家,母女、姊妹在一处,吐吐苦水后,还得回到没有了亲人的那个家。她的路该怎么走,成了外婆与我母亲的心病。
      那时正在进行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难得我的母亲在她一生中正度过她的“辉煌”岁月,她参加了土地改革运动,还在村里担任过第一任的妇联主席。那时新中国的第一部法律——《婚姻法》——早已颁布,正因为是第一部法律,即便是地处偏远的农村,这部法律也得到了大力的宣传和贯彻实施,过去束缚妇女的枷锁正在被迅速打破。寡妇再嫁并不是什么丑事。有我母亲的鼓动,更有我开明的外婆的支持,既然姨妈已成为那个家庭中多余的人,也就没有必要守在那里了。
      在外婆一位朋友的撮合下,姨妈正大光明地“拿脚”再嫁了。这是一个死了妻子的男人,带着一女一儿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7
      旧的枷锁解除了,新的镣铐也带上了身。
      在新的生活环境下,姨妈身上的一些弱点或者说是不足,时时显露出来。性格上的一些毛病也暴露无遗。但她的善良,她的勤劳,她的克己为人,却被她视为亲人的人们所视而不见,最后竟一笔抹杀!
       人到中年,因为她没有抚育过孩子,对于怎么抚育孩子,怎么与孩子们和谐相处,这个对一般家庭来说不成问题的问题,对于姨妈来说都成了她全新的课题。更何况,在她面前需要她照料的是两个说不懂事又懂点事的半大孩子,“前娘后母”这巨大的阴影早早地笼罩在这一对姐弟头上。姨妈的难处一点也没有得到孩子们的体谅,而她的短板则成为孩子们对她不满的由头。
       比如说,在农忙时节,她为了抢做某一农活,她会忍饥挨饿地在田间地头连轴转,却不记得家里还有饿着肚子的儿女。也许她并没想到这事儿有多大,但那小儿女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他们逝去的亲生母亲,“若是自己的亲娘在,她怎么会让我们在家里挨饿?”
姨妈也完全没有带孩子的耐心。她性格直爽得只剩一根筋,脾气火暴,遇到孩子们陶气,只要不顺她的心,骂骂咧咧那是轻的,如果顺手,一个大巴掌呼过去,你受不了也得受。孩子们的抵触情绪与日俱增,遗憾的是姨妈对此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在她心里哪家母亲不是这样对她的孩子?不是还有“打是亲,骂是爱”之说么?
      姨妈身上表现出来的问题,在与我们共同生活的几十年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或打或骂在我们身上她是毫无顾忌的,有时候我们惹母亲生气了,母亲会发脾气或大声责骂,每当此时,姨妈总会出来帮腔,有时会骂得更凶。为此,母亲并不喜欢,只是不好说出口,听到姨妈帮腔,她反而不作声了。外婆在世时总是人前人后地反复叫她不要这样,甚至责怪她不吸取教训,但她总是听不进,反而感到委曲,说把她当外人看了。外婆总是无奈地摇头叹气。幼时的我们,说没有抵触情绪也是不现实的,但不管怎么说,我们与姨妈间再怎么也有血脉相连着啊,时间一长,一切也就顺理成章的了。
      但是,在那么个家庭那么个环境里,姨妈的这样思想真是要命的了,她对自己的言行在孩子们心中造成的不良影响有多大,甚至孩子们已视她为仇敌了,她却一概不知,甚至连想都没有认真地想过!她总觉得自己对孩子们没有外心,打也好,骂也好,总不都是为了要他们早日成人啊!
       时至今日,我并不知道我那位曾经的姨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敢对他妄加评论或者妄加指责,但是,姨妈的第二次婚姻以失败而告终,不能不归责于这位不负责任的男人,他对姨妈的伤害足以置她于绝境,以至于我的母亲为了维护她姐姐的尊严而不惜大动干戈。
                                                                                                         8
       那是1954年,我们这地方最后一次淹水,这次淹水,不是因为长江或者汉江决堤,而是因为久雨而积涝成灾。因为连日暴雨,姨妈被阻隔在娘家,不曾想这暴雨最后竟然变成洪涝灾害。等到大水退下之后回到那个家,却发现人去屋空,门上铁将军把门。经多方打探,才知道这位男人带着两个孩子在暴雨尚未成灾之前就逃离了,邻里也不知其去向。我也想象不出我可怜的姨妈当时面对此情此景是什么心情?久久地徘徊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大门前,眼中是否有泪?天黑之后她又跌跌撞撞地返回到娘家。
       大水退下之后,政府组织生产自救,这一家三口却不知去向,母亲憋了一肚子气等待着他们的回归,想着他们回来后一定要狠狠地责备这姐夫几句。不曾想,时间过了许久却也没见人过来,不释疑的母亲借故去了一趟姨妈家,眼前的事实让她气得火冒三丈!这一家三口早已回来了,问姐夫这是为什么?得到的答复似乎理直气壮,一切都是我姨妈的错!如此恩断义绝,对母亲,对姨妈,对我们这个家庭都是一种多么无情的伤害!
       我母亲满怀愤怒地告诉这家人,现在不是旧社会了,男人对女人不是想休就可以休的,这婚姻是凭了政府的,说离也要凭政府的。在母亲的干预下,真的凭了政府,理清了是非,办理了离婚手续。
       这个我曾经的姨父并没有过多久也病逝了,都是命运的安排吧。
                                                                                                              9
      无家可归的姨妈只能正式回到她的娘家,尽管此前她早已生活在这个家庭不短的时间了。此时,姨妈还不满四十岁。家里有外婆(我的外公在此前已去世),我的父母,姐姐和我。应该说,此时家里的负担还不算太重。
      对姨妈的今后,真正思虑最多的只能是我的母亲,她对姨妈是最了解的了。在刚刚过去的这段纠葛中,那一家子做得也是太过份了,给姨妈造成的伤痛是无法抚平的。但是平心而论,姨妈在性格方面的不足,处事言谈都缺乏前思后想,把一些简单的问题弄复杂,事后又不会想法补救,在这前后两个家庭中弄得被动不堪。事情出来了,要不是我的母亲出面帮一把,忠厚善良的她总是被人踩踏得一塌糊涂。这一点,外婆心里清楚,我的母亲心里更清楚。
       姨妈到老总是怀念着死去的丈夫,但是,在这个世上,能那么理解、谅解、体贴她的人毕竟太难得了,这么难得的人,命运却让他中途走了,这命运违抗得了么?
       下一步将如何打算?就这么在娘家过下去?恐怕一家人都不曾想到过。再随便找个家肯定不行,再也不让她经受任何伤害,这似乎成了我母亲为她的姐姐坚守的最低底线?母亲心都操碎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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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潜江市 2014-8-1 16:27:20 | 显示全部楼层
                                                                                         10
     岁月蹉跎,我们这个有点特别的家庭在磕磕碰碰中过去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是我们这个家庭最为艰辛的日子,这期间,我的下面又添了两个弟弟。父亲在镇上的农具家做工,母亲因病在家带着我们,在生产队参加农业生产劳动的只有姨妈一个人了。生产队那时吃着“公共食堂”,尽管一日三餐都是“瓜菜代”,但我们一家却连瓜菜代的权利也被剥夺!
    生产队做得也真的很绝!姨妈本来与我们是一家,他们却武断认为不是一家,人为地把姨妈和我们分开,生产队的“食堂”只供应姨妈一个人的“菜糊糊”,我们一家六口只能由父亲拿回那微薄工资活命。三年下来,我们没有成为饿殍,并不是我们的命大,姨妈为了我们而忍饥挨饿,日夜操劳是重要原因。记得那时的我们,饿得有气无力时,姨妈端回的那一钵菜糊糊会让我们解决好大问题,那时幼小的我们哪管得饥肠辘辘的姨妈将怎样去应付那繁重的田间劳动?记得有一次,姨妈还在大队科研组参加劳动,几个人从红苕地里检回已被扔掉的红苕根,偷偷地煮熟了当午餐,恰在此时我带着四岁的弟弟去玩,跑在前面的弟弟迅速从姨妈手中抢过她舍不得吞下的一手窝红苕根,可能是怕我去分享吧,他三口两口地放进了嘴里,等我过去时,连红苕根的样子也没见到。姨妈不无遗憾地说,你看太少了,他也没吃到多少呢。那年我六岁多。
                                                                                                 11
        身处这段刻骨铭心的岁月里,对我们这个家庭来说,求的是生存,是一家人的勉强果腹,似乎来不及让我们去思索除肚子之外的事,家庭生存状况得到基本好转,那是姐弟们长大成人的年月了,而这时的姨妈已是发白齿落,步入老年时光,姨妈始终把我们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把我们四男两女这一大群孩子当作她的亲生。眼看着我们一个又一个就要成家立业了,就有好心人向她提醒:你打算将如何养老的?一个按常识应该思考的问题摆在了她的面前,她协助妹妹养大成人的这群儿女谁才是她最后的依靠?
       其实,这中间对她来说,有两件插曲在她心里曾留下过几许微澜,直接影响过她的养老难题,如何处置那突然面临的问题,当时我的母亲好难!
                                                                                                   12
       六十年代初期,她结发丈夫的父母——昔日的公婆,也就是在天门颇有影响的爱国华侨魏登洲老人从海外归来,是叶落归根的意思。当他知道昔日的儿媳曲折的人生经历后,派人来到我家,一面感谢姨妈当年对祖父母周到的伺候,另一方面想接她过去照看二老的起居,以弥补心中的缺憾。
       盛情之下,姨妈回了一趟给她心灵造成巨大伤害的故地,和她昔年的公婆诉说离别之情,讲述他们分别后的桩桩件件,尤其是他们的长子——自己的丈夫——遭受飞来横祸的详细经过,把那些该说的说完之后,姨妈婉拒了二位老人的真情挽留,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母亲、妹妹及侄儿们身边。
      后来姨妈断断续续讲过当时婉拒的原因,不外有两点,按旧俗,她毕境是“拿过脚”的人,已不属于那个家庭了,尽管二老一再声明,他们不在意这些,如果姨妈执意在乎这个,二老说把她当女儿看也行的。但姨妈还是没有答应。因为在姨妈的思想深处,当初因“过继”给她心灵造成的创伤至今也难以抹平,那些让她不堪回首的往事似乎就发生在眼前,叫她情何以堪?
       好在二老能理解她,没有执意坚持。
                                                                                                13
       还有一件就是当初无情抛弃姨妈的那个家庭,因为那个儿子结婚成家也有了小孩后,由于无人照料,忽然想起了这个“妈”,姐弟俩亲自上门,什么道歉、赔礼的话不知说了多少,要求对他们幼年不懂事的时候说过的错话,做过的错事给予原谅。姨妈说,“这些年都过去了,本来就不是你们的责任,有什么要原谅的呢?我没有怪你们的。”承诺、许愿以至对天发誓,保证养老送终。姨妈和我的母亲都对此一笑置之。
       那时我还小,等到我后来明白过来时也觉得好笑,这家人怎么想出这么个昏招呢?好在我的姨妈是宽厚的。
      两件事过后,一切似乎都归于平静,然而,姨妈的养老问题一刻也没离开我母亲的思考范围,她心里的压力更大,觉得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在一次趁有不少亲友在场的机会,母亲当众对姨妈说,“你不要听别人的那些话,我的儿女个个都是你的儿女,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你不要操那些瞎心了!”母亲对姨妈太了解了,怕她老为自己的归宿心存疑虑,就将她这些年在放在心里而不愿说出来的话给当众捅穿。
                                                                                            14
       母亲的庄严承诺是她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除了姊妹之间的骨肉情谊外,母亲对她苦命的姐姐这些年在危难之中对这个家庭作出的巨大贡献是铭刻在心的。我们姐弟六人,有四个出生在姨妈来到我们这个家之后。更何况,她还协助我的母亲为抚育我们的下一代而付出的心血更多、更让人难忘。我们姊妹六人的下一代共有十二个子女,除了妹妹的孩子出生后因为她们年龄太大有心无力为她照看之外,其余十一个都由她们一个又一个抚养长大。
让妻子念念不忘的是我的儿子幼小时给姨妈增添的负担又格外加了一层。当时我在部队服役,妻子是大队赤脚医生,那时的农村都时兴给病人上门诊治,所以很多时候夜间也有人来接她出诊,无论是严寒还是酷暑,每当此时,不得不叫醒熟睡中的姨妈起来照看孩子,如果是因为给孕妇接生则更是没有准头,时常熬通宵,这样,幼小的儿子一旦哭喊着要起妈妈来,就弄得姨妈也跟着通宵达旦地哄他了,时至今日,我儿子已在大学当老师了,他闹夜的往事还在被人们当趣闻谈论。
       为我们这众多儿孙的健康成长,姨妈付出的心血之大,母亲是了然于心更是感激于心的,她用这种方式公开承诺,是否还有对儿女们守住做人底线的提醒?。
                                                                                          15
      母亲一生性情刚烈,说到做到,她想到的决定了的事总是那样百折不挠地朝那个目标奔,不达目标不回头。对姨妈的这个承诺,于母亲而言,也是冒着很大风险的。在农村,也就在眼面前,提起子女敬老养老,总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众多子女之间。为供养老人而互相推诿致使老人生活无着的现象俯拾即是,从而成为一个影响社会和谐的大问题。时不时地爆出因子女不肯赡养而致老人自寻短见的还少么?
       但刚烈的母亲却义无反顾,她认为,让她的姐姐做到老有所养,有一个幸福稳定的归宿,这是她必须做到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不这样不足以报答她的姐姐。相反的姨妈就像一头埋头负重穿行于沙漠中的骆驼,只顾不知辛劳地前行、前行,对脚下的艰险,对前路的崎岖,前程的吉凶,自己反倒不那么上心。
                                                                                           16
      正因为是姐妹,母亲对姨妈可说是感恩戴德的,只是感激的方式自有她自己的特色,在我们的经历中,从未看到过母亲把对姨妈的感激之情流露在言谈中,哪怕是只言片语,非但于此,姊妹间还因性格的差异,许多时候还会因为一些生活中的小事争得面红耳赤,甚至会因为某些不相干的小事大起冲突。
       这种现象伴随了姐妹俩的一生。
       即便七老八十之后也似乎不见好转,似乎越到老越严重,尤其是母亲,因为听力越来越不济,所以更为焦躁,一开口就像吵嘴。特别是那年父亲病重在家养病之时,这两姐妹也因为一些小事各不相让,父亲也只是无奈地摇头叹气,那时的父亲多么需要安静啊!我那时心情极差,每次回去,见二人互不相让时,气得发一通脾气才了事。但就她们二人来说,却从未把吵嘴这事儿放在心上过,争过了,吵够了,一切又像没发生过一样。
                                                                                        17
       父亲去世后,曾有一段时间,将两位老人分在我们四兄弟家,一人一家住半年。这样她们自己就不用做饭了。这一分不打紧,母亲既不习惯也不放心,对自己生活上倒是不曾有什么要求,能吃饱就行了,但对她的姐姐却极为关注,三天两头去各家检查,发现不如意的就要警告,如果有人不服,她就不惜与你闹翻。时间还不到一年,母亲便吵了一个遍,最后,她再次做出决定,姊妹俩还是回到乡下,相依为命吧,这是对儿子们严重不满的表示,她不能容忍有谁对她的姐姐有半点的马虎,更不能容忍对她姐姐的不尊重!
       这一点我们看得到,姐妹俩吵归吵,但母亲对年长她六岁的姐姐在生活上的照料是尽心尽力的,而且是几十年如一日,真的不容易。姨妈很年轻时就因患牙疾满口牙齿都被拔光,镶假牙又因不适而取下。针对这一现象,母亲无论是菜还是饭都做得柔软可口。饭、菜、汤,都按姨妈的口味调理得细致周到。现在分开在各家生活,谁能有她的耐心,怎样做才能令她满意呢?在两姊妹“享福”不满一年后,又自找苦吃,二人再次回到乡下,重新开始相濡以沫的晚年生活。
        但是,母亲的这次自找苦吃,却惹下一场灾祸,使姨妈在85高龄之际,被抬上手术台。
                                                                                                     18
        这是2001年的春夏之交,弟弟们从乡下来电话,说姨妈在井台边跌了一跤,叫我回去看看。原以为跌坐在平地上,不会太重的吧。等我弄到车回到乡下时才知道大事不好,姨妈左边大腿跟部骨头已完全断开,整条腿都红肿如水桶,脚已扭到另外一个方向。我怀着深深的自责二话没说就把姨妈往医院拉。
       没曾想在此之后的几天里,一方面姨妈躺在病床上痛苦地呻吟,真是生不如死,我与妹妹两家商议着尽快进行手术治疗,而一场围绕姨妈的伤情,医或者不医抑或怎么个医法,在兄弟尤其是妯娌间会展开那么多矛盾,在这么个没有商量余地的问题上,竟然要我费那么多的口舌也像对牛弹琴!最后不得不在我一怒之下,向他们宣布,姨妈的一切费用由我一个人全力承担了事,今后的养老也不与你们相干!
       这是我人生中处理得最不愉快的一件事!我并不是因为我出了那么点医药费和抚养费生气,相反使我觉得正是这些人成全了我,使我能有机会在姨妈的身上尽了我的一点孝道而心里稍显平衡。但是我不明白,如此浅显的道理,怎么会有人出来提不同意见?稍有一点恻隐之心即使是旁不相干的人也会伸出援手的,更何况是有大恩于我们的至亲之人呢?知恩不报,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一种耻辱!这就是我这些年不想提笔写姨妈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这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也是我最不愿提到的话题!
                                                                                                 19
        姨妈的手术是从武汉请来的骨科老专家做的。
        据老专家说,他一生只做过两例超过八十岁老人的手术,其中一人死在了手术台上,有一人手术虽然成功了,在手术后也只活了不到半年。到了这个年龄,已经受不了这样的重大的手术了。
        姨妈年纪已过八十五岁,并且骨头断裂处不易连接和固定,手术难度相当大,加上身体状况也不太好,因为姨妈曾患过风湿性心脏病,如果贸然行事,极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专家把可能的后果都说出来了,把所有的方案都想得很细,说到底离不了那个死字。我说,不做手术不也是死吗?据拍出的骨片显示,骨头呈扭断形状,并且完全断开,断裂处两头尖尖的骨茬已插入肉内,许多血管都被弄破,不动手术进行连接,那断骨头是绝对长不到一起的。既然医与不医都逃不脱一死,拼一下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不赌只能是死路一条,我为什么不放手一搏呢?我对专家说,“情况都是明摆着的了,我尽孝,你们尽力,有什么不测都是我的责任,我保证不要任何人负任何责任。”
         这个免责保证我签了几次,医生才敢上手术台。
                                                                                             20
         手术那天我心情沉重,尤其是眼看着姨妈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妻子是本医院医生,她穿上工作服跟了进去,我和妹妹阻在手术室外。
        一种凄凉的感觉袭上心头,只有这时才沉沉地感谢到了“生离死别”的分量!昔日那成群的由她抚大的儿孙呢?静静地看着那紧闭的手术室大门,心里焦虑不安,还有几分恐惧,盼望着手术室门尽快打开又怕那门打开,心里千万遍地祈祷上苍保佑,我多灾多难的姨妈能度过此劫。手术的时间已足够的长了,我的心被不断地悬起,呼吸都急促起来,最后竟然连看一眼手术室大门的勇气都没有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被慢慢打开,妻子似乎很平静地走过来,见我不敢问什么,便主动说,好了,挺过来了。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妻子是怕我紧张,没有当时告诉我,其实手术并不顺利,因心脏问题,中途几次停下来抢救过,最后经过专家的艰苦努力,完成了开刀、输血、清创、复位、钢筋固定、绑扎、缝合等众多步骤,最为痛苦的是复位和固定,那是用一根小指粗的钢条从骨头中空里穿过,再把破而断的两节大骨头复位后用特制钢丝绑牢。
         姨妈去世后,从炉子里扒出的骨灰中就有这几道绑扎的钢丝和那根与大腿骨几乎一样长的钢筋,,因为超过了骨灰盒的长度,我把它弯了一下,包在了骨灰盒外面了。
         可想而知,如此大的高强度动作,即便身强力壮的年青人也不一定能抗过来的,姨妈居然闯过了这一道又一道的生死关,终于挺过来了!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啊!(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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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潜江市 2014-8-1 16:34:5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晓军 于 2014-8-1 16:40 编辑

                                                                                                   21
       从医院出来后的整整一年时间,姨妈都是卧床静养,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其间母亲来住了一段时间,看到姨妈的一切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身体也恢复得很快,尤其是令她一生难以释怀的姨妈的养老问题已不成问题后,母亲真的是一块石头落地了,便安心安意地回到乡下,直到姨妈去世,她再也没有来过。
       据母亲后来说,她临走的前一夜,姨妈向她求情,要求与她一同回乡下去,母亲始终没有答应,母亲对她说,“你现在这个样子,生活起居都靠人伺候的,我也是八十岁的人了,自己也难得弄上嘴的,我已经没有这个力量来照看你了啊。再说,你在老大这里我放得心的,你就安心安意地在这里过,他们也要上班,也不容易的,不要吵他们了啊。”言语中充满着无奈,也是真情。
       是啊,这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姊妹俩,一生几乎都不曾分离过,现在不得不分开,母亲的心情是难舍的。但母亲心里更是明白,她有她的苦处,总觉得我们都还在上班,伺候一个病人已经够为难的了,自己在这里实在帮不了什么,反而增加一个人的负担,一生为儿女考虑的母亲,宁可委曲自己,也不想增加我的负担,看她执意要回去,我留不住,只得由她了。
      好在母亲虽然年已八十,看起来还算硬朗,生活自理应该不成问题,也就没有坚持。
                                                                                                22
      但从此以后,姨妈并没有按母亲说的安下心来,根本没有让我们消停过。姨妈手术后和我一起生活了三年半,除开卧床的一年外,在地下行走的两年半中,都是在与我们吵吵嚷嚷中走过的。
      起初,在得知她会在我这里养老送终时,她说什么也不干了。理由是为我着想,说你刚做的新楼房,我怎么能死在你这里呢,一把老骨头在哪里不好死,非要死在你这么好的房子里?怎么说也没有用,非要回乡下不可。听了这话,我心里清楚不过,她的这种想法是发自内心的,毕竟不是亲生儿子,死在这里怕我觉得不吉利吧?在农村,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让父辈在自家屋里死的不是随处可见?就是死在猪圈、牛栏里的也不鲜见啊!我又直觉得好笑,如果按这个逻辑,她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因为外婆留下的老房子早就不存在了,死在哪里都不是一样呢?由她吵吧,我也懒得解释,说烦了吼几句也就过去了。
      后来,她又想出说在我这里住地板太光滑,怕再次摔倒。这下可真的让我担起心来,我这一楼地下铺的是瓷砖,沾上一点水就容易滑倒的,尤其是梅雨季节,地面总是湿漉漉的,就是我们健康人不小心也难免失足的,也许她是真的滑过也未可知呢。这下还真的让我担起心来,若再次摔倒可就不是好玩的了。每次出门,我们都仔细地检查地面,用干拖把将地面擦干了才出门,叮嘱她不要自己到洗刷间。
                                                                                         23
       不管怎么说怎么吵,我们都不曾松口说送她回去,有一次她趁我们都在家各忙各的机会,居然提着她的几件换洗衣服,柱着当拐杖的那个小方凳走出了好远我们也没发现,后来还是有位到我家串过门的街坊发现了,过来喊我们,才去把她扶回来。这次以后,我们更引起注意,每次出门不得不把门反锁好。
       再往后,她看到吵是达不到目的了,便不吵闹了,只用好话求我们,说有些重要的话要对我母亲说,说叫我们送她回去一趟了再来,那神情看了直让人心里酸酸的。虽然口里说“两姊妹在一起老是鬼吵,分开了又离不得”。姨妈却反驳,“我们那是叫吵嘴吗?只不过说话声音大点就是了。”那还不叫吵?真叫人哭笑不得。
       但仔细想来,姨妈与母亲姊妹两人共同生活了一辈子,相互照应,有话互相交流,尽管那方式有时有如吵嘴,但她们已经习以为常,都不往心里去,转过身来,没事人一样。人们用肝胆相照来形容关系的密切,依我看她们是形为两人,实际上像一个人,是谁也离不得谁的,只不过母亲尚能忍住心中的不舍,姨妈忍不住就是了。
                                                                                            24
      我心里也明白,姨妈生活在我这里的孤独是明摆的,很多时候我自己都看了都想落泪的。
      因为我们都要上班,也因社会秩序的不好,我们不得不把姨妈一个人反锁在家里,我们下班开门时,姨妈总是拿个凳子坐在门里,额头紧贴着铁栅栏,透过那缝隙看着从门前晃动的腿脚。每当此时,一种负罪感袭上心头,我辛劳一生的姨妈是在享受我的赡养么?这与坐牢何异啊!
      开始听姨妈说要回乡下我心里就烦,总是发些脾气,尤其是一大早起来,要抓紧那点有限的时间,把屋子收拾干净,吃完早餐后去上班,姨妈因为一天也看不到我们,也就早上这点时间好说话,一起床就不停地吵着要走,先是耐着性子好说,三句话说不到一起就吵起来,从而弄得一天都心情不好。有一件事到现在想起来也让我愧疚万分的,那一次,我打开大门一看,门口摆的大包小包的东西,姨妈见我进来,说,我都准备好了,你送我回去,我一看气就不打一处来,把她摆在门口的东西往屋里使劲甩,有一个包不知包的什么硬点的东西,我甩在楼梯扶手上又弹回来,正好砸在姨妈的鼻子上,血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我傻眼了,赶紧找棉球去堵,愧疚得眼泪直流,嘴里还在喃喃地说,叫您不要说这烦心的话,硬要不听啊!
好在没出大的事,只是她的鼻梁青了一块,好几天才消下去。
       这以后,我慢慢体会到姨妈的苦处,才知道把她禁闭在家里的确近乎残忍,因为前后左右相离较近,别人家装修或维修发出的声响就像发生在我家里一样。有一次后面一家搞装修,那一天我们都不在家,后面发出的巨大声响弄得她以为发生在我家的楼上,吓得她直发抖,钻到我楼梯底下的杂物堆里不敢出来。我回来后,她还心有余悸地告诉我,说我楼上来人了,已被人拆得一塌糊涂了。面对如此境况,纵使铁石心肠也会泪眼相向了。
      我明白不过,我这样的“孝心”近乎残忍,但又有什么用呢?有很多时候我只能自我安慰,和那些养了儿女连饥寒都顾不上的老人比比吧,总比那样的人强一点。有时我又回头想,我这样做到底比那些人强到哪里去?那样的老人生活虽然苦些,但他们还有行走的自由啊?
                                                                                            25
       最让我心酸的还是姨妈为了达到回去的目的,想尽了她能想出的一切办法。有一次她竟然很神秘地告诉我们,说她在我乡下房屋的地下埋了一小坛银元宝,说只要让她回去,她一定挖了来给我。我除了哭笑不得就是心疼。我从心里说:我能理解您,我知道您在受罪,受折磨,受煎熬,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您也要理解我啊!
       正在此时,老天似乎给了我们一个机会。生活在乡下的最小的弟弟,原本一直在外打工,2004年回来后,说不准备外出了,妻子和他们商量,说为了满足姨妈的心愿,先把她送回乡下生活那么一小段时间,了却她的这个心愿后,我们再接过来。我告诉他们,其实姨妈是比较好伺候的,尤其吃饭方面,姨妈一点也不挑剔,我们做什么她吃什么,味口一直都很好,唯一要交待的是因为她没牙齿,饭菜都要做得软和一点。生活起居自理已经没有问题,只要注意叫她不要过多地走动,以免跌跤就行了。
      弟弟也同意了,只是说现在正在收粮收棉季节,农活比较忙,等忙过这阵子以后就来接回去。
       可是天不遂人愿,老天爷就没给予她这次机会,给我们留下终身遗憾。
                                                                                           26
       先是姨妈自从下地行走后,饭量完全恢复到了从前,而且味口特别地好,做什么吃什么,而且吃得很香。除了腿部外,身体也恢复到从前。每天都把一个方凳子当个行走的依靠,拄着在屋子里走动,不想走了就坐在那方凳子上歇息一会。脸上已是红光满面,加上她一生都十分爱整洁,自己总是洗涮得干干净净,衣服虽然没有什么好的,但姨妈总是把自己穿戴整齐。大凡走进我家的人一听说姨妈是快九十高龄的老人时,没有多少人相信的,我们时常开玩笑说姨妈做手术是不是输了年轻人的血液让她返老还童了!都说姨妈会超过一百岁的。正因为这些玩笑让我麻痹大意起来,总把她当健康人看,当年轻人看,没想到她也有被病魔击倒的时候!唉,后悔也是没用的了。
       2004年的初秋时节,一场流行性感冒席卷本地,七岁的外孙子感染后高烧不退而住进了医院,几天下来,药用下去不少,却不见好转,弄得一家人都很紧张。这一天,吃过晚饭后,我和妻子急匆匆要往医院赶,此时,姨妈正坐在便盆上,我因为心急,正要出门,妻子示意我停一下,她看着坐在便盆上的姨妈,好一会,我不知其意,催她快走,因为不知这一天孙子的病情是否有好转,太不踏实了。妻子也没说什么也就随我出了门往医院赶。没曾想,此一去竟铸成大错。等我们在医院打住了一个不短的时间回来时,姨妈已跌坐在了地下,痛苦地坐在那里,整个身子都泡在尿水里。姨妈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们连忙打来一大盆热水,把她抱起来洗净后捂进被子里。
       妻子责备我说,“临走时我是发现姨妈面带痛苦的神色,是想等一下,让她解完溲了再走,就是你慌里慌张啊!”我无言以对。是啊,如果能稍等一会也不至于让姨妈受这份罪了。我们摸着姨妈的额头,没有感觉发烧,我们也就大意了。
                                                                                                  27
        第二天早上,姨妈显得很疲惫的样子,睡在床上。我走过去,问她哪里不舒服,她摇摇头说没有,叫我们不要打扰她,让她睡一会就好了的。摸摸她的身体,也没有发热的感觉。她以往也是有几次说不想起来,想多睡一会,也不吃东西,过那么一天两天的,也就没事了。这次我们也是因为孙子的病情让我们焦心,也就信了她的。
       我们出门围着孙子转了半天,中午我回去时姨妈还是说她不想吃,我在家呆了一会后坐立不安,不得不又赶往医院,直到这天下午,孙子的发热才稍有下降,烧得迷迷瞪瞪的他才清醒些了,一家人才喘了一口气。
       我这时才想到睡了一天一夜没起床的姨妈。跟女儿们打了个招呼后,我又往家里赶,半路上在超市买了一袋豆奶粉。回家浓浓地冲了一大碗端到她的床前,将她扶起斜靠在床头,看她一点力气也没有的样子,我一勺一勺地喂她喝下,她也不想说话。我把她放下躺进被窝里,摸她身上也没有发热的样子,再次让我疏忽而去。
        姨妈去世后我老在想,如果此时能引起我的警觉,对她稍微用点药,想必不会这么快就去世的,因为姨妈身体一直很好,对药物很敏感的,随便用点药都会很有效的。我怎这么大意呢?真昏那!
                                                                                                28
        平静地卧床的姨妈是在她跌倒后的第二个早上现出衰弱特征的。
       按这几年我们形成的惯性,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到她的房间,帮她收扫一遍,倒掉痰盂,再看她想吃点什么。这天早上,当我进门看她时发现脸色极为难看,精神状态也比昨天差。我喊来妻子,她过来把了一下脉搏,听了听心脏和肺部,她很惊异地说情况不太好。
        就一夜的时间怎变化这么快呢?一种不祥的征兆袭上心头。我又把昨天刚买的豆奶给她冲了一碗,扶她坐起来喂她,姨妈很勉强地喝了下去,我问她想吃什么,姨妈仍然无力地摆了一下头。我又把桌上的香蕉剥了一个递在她手上,她很快就吃了下去,并自己把香蕉皮抛在对面的桌上,看那意思好像还想吃,但我怕这冷东西让她吃多了不好,也就没有再给。
         没想到三个多小时后姨妈就会离开我们,如果知道是这样我又为什么不去满足她呢?直到现在一说起来,妻子还在埋怨这事,说我口里在说不行了,心里还在打算姨妈能活下去的,思想深处就没有做过死的准备。(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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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潜江市 2014-8-1 16:36:0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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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她睡下后,妻子去上班,我向单位用电话请了假留下来。
        先给乡下的妹妹打了一个电话,叫她把母亲接了快赶过来。她接到电话后似乎感到了什么,便急急地搭车往城里赶,让妹夫叫上车子去接母亲。
奇怪的是母亲看到有车子开到门前,问都没问情况就收拾行装,锁上门便催着往城里来。后来我们问她怎么问都不问就知道是来接她的。母亲说,我一看就知道是她要归天了。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难道说这就是骨肉至亲的心灵感应?
                                                                                                     30
       这边的姨妈衰竭得极快,姨妈平静地平躺在床上,两只手拿着一条旧浴巾慢慢地捋过去捋过来。妹妹赶到时她还能很小声地说要回去的话。听到这句话,我的眼泪就要下来了。妹妹默默地拿起桌上的听诊器,听了一下心脏,说很不行了,再看看她的手指,指甲盖正慢慢发青,妹妹说,心脏的搏动已难得将血液打向全身了。
       我用手机告诉妻子,叫她赶紧回来,等不到下班时间了。姨妈大脑还很清醒,我伏在她的耳边说我母亲就要来了,她断断续续说,“还要她来囔(做什么的意思)呢?”那意思不就是说来也见不到了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她忽然说要解溲,妹妹和闻讯赶来的一位表嫂从床下拿出医院那种在床上用的坐便器,这是她用尽全力在人世间做完的最后一件事,完了后,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
      右腿弯曲着,她伸出左手慢慢往下拉抻欠上来的裤腿,拉了几次都没有拉动,我便顺手帮她只是轻轻地往下一牵,她的腿竟然顺势直直地滑了下来,我知道,她的腿已经没有了知觉。我鼻子一酸,低头退出来,正好妻子进门看我这个样子,说声怎么这么快呢?我说,我去取前天才叫人绘制的遗像,妻子嘱我记得带回香烛纸钱之类的。我心情沉重地去办完这些回来时,屋里正焦急地说着,“怎还没回来呢?”我知道,这是姨妈已经不在了!
      我进门时,姨妈已经很平静地平躺在床上,刚才还在捋动的双手垂在两边,就像睡熟的样子,一如往日那么安祥,我的泪止不住地往外涌,表嫂说,你不要难过,老人走得非常平静,一点难受的感觉都没有,就像是累了困了,睡着了一样的,赶快烧落气纸,放鞭炮送老人一程吧。我木然地根据表兄嫂的安排做着该做的事。
                                                                                                          31
       母亲赶到时,妻子已在表嫂的指导下给姨妈洗完澡穿好寿衣,躺在了厅堂一侧的一床席子上,席子上铺着一床洁白的床单。进门看到已经与她阴阳两隔的姐姐,没有大放悲声,相反地显得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我们搬过一把矮椅子放在姨妈身旁让她坐下。坐下来的母亲一会翻看一下姨妈身上的寿衣,口里不停地念叨着。“你辛苦一生,把他们都没当外,你睡在他这里也值得的,你也该满意的了。”一会儿摸一摸余热未尽的手臂,看着那粗糙的手指,念叨着,“你再也不用去替我为他们浆衣洗裳了。年年冬天那冷水把你冻得裂多大的口子啊,一盒嘎瓦油(蛤蜊油)往那裂开的大血口子里塞不得两回,你那受的叫罪啊?”有时看着这进进出出的我们,摸着姨妈略显弯曲的胳膊说,“这一大群,十几个呢,哪一个不是你肩上搬、怀里抱啊,胳膊都累断。你也再不用费这力气了!”
      陪在姨妈身边,两天两夜,她很少离开,不停地抚摸着,念叨着,我都不忍跟她说话,也不好劝她什么,怕感情控制不住。
                                                                                              32
       一直控制着的感情在姨妈去世的第二天早上终于没能控制住。
       那天早上,我和妻子清理给姨妈装衣服的柜子,那里面有姨妈四季的衣物,虽然没什么品牌,但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有不少是姨妈自己叠放的,大凡她自己叠放的,她都用布条搓成小绳子捆扎着。
        我们拿出几捆衣服,解开布条绳子一看,那里面竟然包着水冰糖、月饼、果冻等食品,这都是我们最近买给她吃的,可能听说准备送她回去一趟吧,她都舍不得吃留着,想必是准备给她的妹妹带回去的礼物了。她把即将到来的姐妹相聚看得多么重要!没曾想命中注定,不再给她姊妹相聚的机会了。
       看着坐在姨妈身边摸着姨妈胳膊的母亲,虽然两人肌肤相亲,却是阴阳两隔,再也无法用她们特有的方式进行交流了!让姨妈带着这个遗憾离去,多么的残忍啊!我们两人对视了一眼,不觉悲从中来,妻子捧着姨妈的遗物伏在姨妈身上放声大哭,我也让那止不住的泪水尽情地流淌。
                                                                                                33
        姨妈的葬礼在母亲看来,办得还算体面,花圈摆得老长,前来参加送别的亲友很多,母亲看了很是满意。墓地是我此前七年就在城区的天圣墓园买下的,那时我父亲去世一周年,外婆去世二十周年,我一起买下两座双穴墓,在外婆的墓穴一边,给姨妈留下了一个位置,我母亲曾经去看过的。姨妈火化后,我亲手将她的骨灰安放在了属于她的这方土地,她将长眠于此,永远也回不到我们身边了。
       从此,隐藏在母亲心中大半辈子的心愿,终于有了令她满意的结果,在她看来,只有这个结局才对得起她含辛茹苦的姐姐,她的姐姐才不枉了在这人世间走这么一遭。
                                                                                                34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写下这些文字会在姨妈离开我们整整十年之后,此刻,我的母亲——姨妈的妹妹——也离开我一年半了。我负罪的心情也没有因为写下了如许文字而有些微的减轻,每当我想起那双满是裂口、手指变型、枯树一般的手,我只能从心里说一声,姨妈,我们欠您的,下辈子加倍地偿还吧!
       人在这个世上走一遭,说快也快得让你没准备,说慢呢,也慢得让你在这个世上如煎似熬。不同的活法决定了不同的心态,有的人,一生走下来,总有感不完的恩,总怕自己的言行冒犯了别人;有的人呢,正好相反,总觉得天下的人都欠他的,都对不起他。这是外力无法改变的。在此,无论是我没有感完的恩,还是我欠着谁的了,都只能很真诚地说一声,对不起,我只能这样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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