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心何似

tuicheng

　　身处他乡，心系故里，这些年距离家乡越远，就越寂寞；而每一次回家时，无论身心如何疲惫与苦痛，只要车子一驶进庆阳的地界，我就热泪盈眶，心中莫名地激动起来。看着窗外飞速而过的公路、树木、村庄、粮田，脑海里就反复映现出这十几年来，每次路过的情景。有些物还在，有些景如旧，有些人已经不在了。我在心里打着腹稿，文字串成的语言就如童年的一条小溪一般在心里缓缓流过，怎样的题目，怎样的启笔，怎样的构思，都自然而然地诉说给自己。——应该说，是自己的自己，或者说，另外一个自己。
　　亲，说给自己，你就会自己听见自己的声音。
　　——题记
　　
　　（一）
　　我从小晕车晕水，几乎所有的交通工具对我来说，都是惩戒我的怪物。也不知道路过奈何桥时，孟婆给我施了什么魔法，让我每次一晕车就想离开这个世界，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真是万般煎熬——好在孟婆没那么狠心，她知道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晕车族只要坚持到下车后，就可以恢复回来。
　　此次也难以幸免，大巴车刚走半小时，我就开始难受起来，浑身的各种不适让人根本不想睁开眼睛，却无法入睡。闭着眼睛，我心里要比之前任何一次晕车还难过，也或者比之前任何一次晕车又坚强。因为，我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她晕车时的情景，想起了她因为做化疗而出现的呕吐……我作为一个健康的人，只是承受几个小时的折磨，可我的妈妈，曾经因为承受化疗的巨大痛苦，整日整夜地被那种远远大于晕车的痛苦噬咬着。然而，她却那么坚强，她生怕自己因为呕吐影响我的心情，
　　爱，就是这样，为了自己所爱的人，我们宁可把自己的痛苦埋藏起来。
　　这世上的所有事情，除非你自己亲身经历过，否则你永远无法理解生命的深刻。无论是喜，是悲，是欢聚，还是别离。
　　我一直深埋着自己的头，依在前一位乘客的座位后背上，豆大的泪珠就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滴在我的衣服上，听到一种沉重而疼痛的声音。
　　坐在我身边的男孩注意到我的不适，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他看我脸色蜡黄，判断出我可能晕车了，就再也没说什么。
　　他大概在想，还有因为晕车哭的人？！真是个娇气的女子！
　　我一直没有和他说话，其实不管他是谁，我不和陌生人说话，这些年，一直是。我从心里很感谢他关心我，但是我怎么就不愿意说呢！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我想妈妈，我多么希望受痛苦的人是我，我宁愿这种痛苦由我来承受……
　　七岁那年去西安，尽管贴了晕车贴，还服用晕车药，但是我一路都在呕吐，妈妈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擦去头上的汗，嘴里还一直喃喃：我可怜的孩子！终于到了西安，我居然失去了体温，脸色发青，出现休克状，真是吓坏了父母。如今清晰地记得他们抱着我去找医生的情景，当看到我脸色逐渐红润起来后，妈妈满眼是泪，手都颤抖不已。
　　可是，她晕车时呢？生前她多少次的旅途颠簸，携重病往返于兰州和庆阳之间，我又陪伴过她几次？生前最后一次回家，也是我唯一一次陪她回庆阳，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来兰州了，我也知道。一路上，妈妈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但只要她睁开眼睛，看见我坐在她身旁，就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甚至还问了一句：你晕车吗？
　　我嘻笑着：没有，真的没有。
　　她又闭上眼睛昏睡，貌似很安心的样子。
　　……
　　大概孟婆也是施了魔法，很多事，我如此难以忘记？在失去妈妈后，我的记忆力选择性地强大，那么多事，我忘不了，反而愈加清晰和深刻。
　　亲，我接受了，我放下了伤，可我放不下爱；我可以忘记痛，可我忘不了爱。
　　
　　（二）
　　亲，我又回到了家。这个生我养我，给我灵魂烙上印记的地方。有多少次，我梦见黄昏中妈妈坐在门前，翘首期待我的归来。
　　为什么，小时候竟然那么渴望离开这里，恨不得早早远走高飞；而如今，却是这般魂牵梦萦。
　　这一片土地，生生不息地繁衍着父辈们的爱与希冀，淳朴勤劳的农人顶着烈日，冒着严寒，苦心培育田地和孩子们茁壮成长。这里是黄土高原，用流传在父辈们口中的一句话表达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旱情，时常会像干裂的伤口，让我清楚地看到土地的伤痛和生存的艰辛。父辈们的汗水一滴一滴地从额头滚落下来，从裂口处浸入土壤，甚至浸入根系。
　　我就是这片土地上的孩子，我的根在这里，我的根上也浸入父辈们的汗水。
　　曾经，妈妈也是烈日下的农人，辛勤劳作，用汗水浇灌自己的女儿成长。我长大了，妈妈却过早地走了。
　　妈妈过早地走了，她是否看得见女儿眼前的所见——夏日的黄昏，很多乡邻都聚集在乡村的广场上纳凉，膝下儿孙缠绕，凉爽又清冽的乡风给他们送来阵阵惬意与安然，似乎没有任何烦恼。热爱舞蹈的人们，也跳着美滋滋的广场舞，男女老少，其乐融融。
　　我敏感地意识到，这里的人们生活地越来越好，财富指数、幸福指数都在同步上升。越是这样想，心里就愈发悲凉。
　　妈妈，若是这些人群中，有你多好！
　　生活一直在变化，岁月无声改变着一切。热心的乡邻仔细打量着我，我知道他们在观察我是否存在变化。无论变得好与坏，都是话题。一个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的乡邻感慨：“你一直没有变，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啊！”
　　我憨笑着，我该怎么变呢？又或者我怎么没有变化呢？眼角的皱纹，心里的尘埃，日子一分一秒地改变着我们的容颜与心境。很多很多，都回不去了，很多很多，都躲不及。
　　亲，我从来没有惧怕过衰老，这是自然法则，其实安然又缓缓老去，是一件很美丽的事。就像日暮西落。
　　亲，我想告诉你，变与不变，不是根本，惟愿还有一颗初心。
　　
　　（三）
　　城市没有蝉鸣，知了若是生活在都市，一定会寂寞而死，因为没有人能在车水马龙中分辨出一只昆虫的语言。
　　我说，蝉鸣就是知了的心声，是它最清脆最响亮最真挚的呼唤。
　　知了，知了，知了……大自然真是暗藏玄机，雄蝉的声声呼喊，总是为了等候那只懂它心声的雌蝉。
　　如果懂得，就是这么美好，一如蝉鸣一般美好。
　　这些是我长大以后才感悟到的，小时候曾是那么厌恶单一的蝉鸣声，惹得人无心读书，愈加觉得炎夏苦熬。而时值今日，坐在自家的院子，听阵阵蝉鸣声声入耳，忽然之间体味到“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况味了。
　　我的心终于可以静下来，和乡村的夏夜一样静。
　　夜里闷热消散，拉一把父亲最新添置的小藤椅，坐在自家院子纳凉，格外舒服。没有月亮，黑蓝色的苍穹上星火点点，不知道星星会不会发出声音，但是那样的闪烁总是让人觉得声色俱来。也许是太遥远了，所以人类的听力难以企及。
　　晚风婆娑着黑色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能听见屋外路人的脚步声，远处的犬声，邻居家的电视声，以及自己的心跳声。
　　乡村的静，并不是没有声音，若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会让人觉得幽森。
　　这使我想到，所谓心静，并不是无欲无念，而是听得清各种自然之音，不混杂，不纠缠。
　　父亲唤我回屋睡觉，生怕我贪凉着风。我随声答应着，却迟迟不愿回去。
　　风一阵一阵袭来，头发在风中凌乱起来。越乱越不想梳理，就让这乱蓬蓬的长发遮住我的相思，我的眷恋。
　　后来，夜很深了，我回屋睡觉，却迟迟不能入眠。
　　窗外依然没有月色，橘黄的床头灯下，是我一张思念的脸。
　　亲，我说的这些，你懂。
　　
　　（四）
　　亲，我时常路过一抹绿色，在梦中，那是六盘山上松林的苍翠。去年的8月，也是回家时，我曾经在这一抹绿色中驻足，留下一张被山风拂过发际的照片。
　　那是在山的阳面，照片中的我，着一身墨色，正午的阳光直直打在我的脸上，我用手在额头处遮住光线，嘴角一丝淡笑，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怕光的羞怯。
　　照片的背景就是郁郁葱葱的松林，就是那一抹时常出现在梦里的绿。
　　那一天，山风就像缘分的手，轻轻牵着我的裙角，让我漫步于因缘的山坡，心里铺满层层叠叠的花瓣。
　　那一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让我住在他柔软的心里。
　　亲，我是个在语言上很吝啬的人，有些话我永远说不出来，就一直在我心里独自酸酸甜甜地发酵。
　　假如可以发酵成陈年的红酒，我愿意。
　　亲，我不愿意开启，就一直这样发酵下去，不管是今生，还是来世，都醇醇的，浓浓的。
　　此次往返六盘山时，我都处于晕车状态，遐思也无力伸展，仅仅透过车窗看看那片绿色，心里唏嘘：一年了！
　　是啊，已经过去了一年了，这一年来，我是怎样度过365个朝朝暮暮？山里的云卷了又舒，花开了又谢，雪融了又落……唯有那些数也数不清的山松，在这里深深扎根，四季青翠。
　　亲，我愿我是一棵山里的松，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不亢不卑地在清澈的眸子里映成翠绿。
　　
　　后记
　　车子快驶进市区时，远远就闻到汽车的尾气，看见人群的熙攘。这一刻，车窗外的城市步步逼近，心里的家乡却愈来愈远。
　　深呼吸，再次闭上眼，将这一程的感悟逐一梳理。说过的话，见过的人，流过的泪，又是这般清晰。妈妈的笑脸就在眼前，父亲的叮嘱仍在耳边，爱人的惦念还在眉间，友人的祝福还在心田……
　　下了车，我和我的拉杆箱走在闹街上，箱子里装满这一程的爱和情思。
　　我又看到城市的车水马龙，又会和那么多的陌生人频频擦肩……
　　
　　2014年8月6日于兰州   

心太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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