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 子》——汪剑平

叶脉2008

                                                                                     《影      子》

                                                                                                            —— 汪剑平

一

    与影子邂逅，因孙子的缘而生。

    黑夜的黑，一如往常，并无二致。吃过晚饭，接过孙子，天伦之乐，人之常情。

    怀中婴儿绽放如花，含苞待放。一代又一代，生命的传承，上演一部又一部喜乐无常的人间大戏。诞生生命是奇迹，抚育生命是责任。人总是义不容辞的接过这一使命，然后无怨无悔地倾尽所能。

    孙子出生十个月，依然懵懂无知，吃饱喝足之后，上蹦下跳，精气十足。和孙子游戏是我的必须，挑逗越激烈，孙儿越尽兴。手舞足蹈，狂呼乱叫，顽皮活泼的天性展露无遗。

    房间里光线充足，欢天喜地。突然，我发现孙子对灯光下的影子表现出异常地好奇。

    为了让他看得清楚，我将台灯朝向墙壁，扶着他，一起坐在离墙只有两尺不到的距离，这样，影子的轮廓更加明显，更加浓重。起初，孙子只是安静地看着，后来他发现影子还能晃动，于是，他将小手举起，又放下，反反复复，嘴里发出“喔——喔——”的叫声。

  孙子和影子说话，至于他们说了一些什么？我无从知晓。那是一个梦幻奇异的童话世界，孙儿用我们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与他看到的事物交流，包括一条狗，一只鸟，一朵花，一个布娃娃，当然包括墙上的影子。我知道孙儿的世界离神最近，他的生命是纯粹的，干净的，圣洁的。而我们，因有了太多世俗的污秽和罪孽，变得愚钝、贪婪、嗔怒、痴迷，永远失去了 思想的澄澈，性灵的慧识。

  尽管一直在路上，但我们再也找不到当初离神最近的那个地方了。

  我想起《圣经》关于上帝创造人的过程。人，是上帝用泥土并按照他的样式塑造的，然后他吹了一口生气，于是人便有了灵魂。依照这一论点，我不知道这个年龄的孙子是否有了灵魂。如果说有，但他却是混沌的，他不知道好与坏，不知道黑与白，不知道对与错。如果说没有，他能感知饥饿，感知疼痛，感知冷暖。前者是人的知性，后者是人的本能。我以为灵魂不应该包含本能，孙子仍然还处在一种没有灵魂的初始阶段。这么说来，上帝还没来得及向这个新生的婴儿吹一口生气，他只是一个空空如也的身体。

  以空的角度看影子，会是什么呢？我想了很久，最后的结论依然还是空。

    我太熟悉自己这一身臭皮囊了，五十多年，它受过什么创伤，遭遇哪些病痛，我都记忆犹新，如数家珍。面对自己影子，异样的陌生感，让我质疑影子来历不明。它到底是佛法上的“空相”，还是“空性”？我不得而知。“空相”是说，万事万物有其相，而无实质，只是过眼烟云，只是梦幻泡影。“空性”是说，能产生、住持“空相”的根源，它虽然无形无相，但却真实存在，永不磨灭。这个永存而有无穷妙用的“空性”，才是真实的有。由此，我认为影子更多赋有“空性”的玄妙，它也许就是我们灵魂的影子。

    佛教说的“空” ，不是空无所有，不是虚无消极，是指生活的智慧。它让人涤荡心中的烦恼、忧愁、悲伤、痛苦、自卑等不良情绪，学会放下既有的成见、狭隘、顽执，摆脱贪婪、得失的蛊惑，还内心一片静谧，让心灵发出清澈的智慧之光。悦纳自己的一切遭遇，肯定自己的生活价值，让人有了自己的生活空间，有了性灵的自由和醒觉。“空”使人得到欢乐自在，圆满成功。

    孙子“空”，所以他无忧无虑，快快乐乐。我们不“空”，所以我们焦躁烦闷，永无宁日。

                    生命中有一种悲无法形容
                      你笑着却比哭要心碎
                      正如还有一种痛无法承受
                      你活着却比死要失望
                      而我不知道为什么
                      总是感觉不到自己
                      在我坚硬的肉下面
                      空空如也

   一位歌者的呐喊，让我们撕心裂肺，热泪盈眶。

   墙上的影子是我和孙子的影子，我们和影子之间是虚与实的关系。身体每一次微小的变化都直接投射在影子上。看似虚幻的影子，其实并不虚幻，光影是一种物质，科学上管它叫粒子和波，它存在于我们非常识之中。既然光是物质，那么我们以为的虚，实际只是它瞬间显现，瞬间消失地一种飘忽感。

  光有黑与白的属性，我们身形的阻隔，将明亮与黑暗一分为二。

  影子真实地将我和孙子的轮廓勾勒得活灵活现，分毫不差。隐匿在黑暗的身体，具有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不可比拟的神秘。影子从我们身体剥离，又相对独立。此刻，我突然有了和自己影子对话的冲动。我想说些什么呢？这样吧，我还是说自己流入尘世的一些俗事，它可以说说灵性世界的一些隐喻的真谛。这种虚实，阴阳的调和，达到生命的平衡。一旦失去这种平衡，生活就会发生倾斜和颠覆。

    人啊，只需换一个角度看自己，就能窥探出生命的奥秘。

二

    常言道，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我已是五十之人。天命是什么？是洞悉了生命的意义，世界的意义，宇宙的意义。尊其道法，明晓万物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循环，让我对生与死无所畏惧，坦荡宽广。

    安顿好孙子之后，我又坐到了电脑桌前，继续敲打脑海里蹦出的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信马由缰，从横驰骋。倾诉和表达，已经由不得我。鼠标闪现的文字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掌控，想些什么，写些什么，似乎与我毫无关系。我只是佛家“空相”所说的那个实质具体的人，行使的是忠实地记录罢了。

    在这一过程里，我想都不用想，陪伴身边的肯定是自己的影子。来到世间的那一刻，影子就一直跟随我，我们像孪生兄弟，一起长大，又一起慢慢老去。我对影子从未在意过，它显现，亦或消失，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随波逐流，举步维艰的人生，已经让人身心疲惫，一脸茫然，那么，又有谁会在意影子的存在呢？但影子则不同，无论你怎样烦它，唾弃它，它都会跟随你，陪伴你。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没被推进火葬场，化着一缕青烟消散云天，它总是与你形影不离，不弃不舍。

    注重影子重要性，是在我五十知天命的某一天的某一时刻。人不到这个阶段，是无法体会影子存在的意义的。生的霎那，离神最近，死的霎那，也离神最近。如果把人的一生作八十年的假设，那么五十岁的人不是离神很近了吗？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无论什么样的人当离死越来越近的时候都会豁然觉悟，豁然反省，豁然明了。人生如雾亦如梦，缘生缘灭还自在。还是庄子聪明，简简单单地一句话，就把人的一生诠释得透彻透理。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学着他，来一次化茧成蝶，逍遥成梦的飞翔吧。

                                   三

    我完全没想到影子会带给我这么多深刻的感悟，纠结于现实的苦厄与悲喜，让我忽略了对影子的存在。当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我才发现，影子的虚，正是对生命实的补充。现世能给予我们的是什么呢？是死生、穷达、贫富、毁誉、饥渴、寒暑，这些无一不构成对生命的束缚与羁绊。怎样来摆脱这些呢？庄子回答曰：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既然这一切皆归咎于命中注定，那么只好到梦幻中求其实现，而影子正是梦幻最好的载体。生命的一张一弛，一虚一实，构成了一个足以安放灵魂的理想天国。

    外婆说，影子看多了会做梦。果不其然，这一夜，我真的做了梦，真的与影子不期而遇。

    梦中，有一道影子带我前行，它一下子就将我子置身在家人的团聚里。周围有很多亲人。三弟的出现让我惊喜。我说，两年了，你都没有回来过，今天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三弟说，女儿即将高考了，这是她非常关键的时候，我不能为了外出赚钱耽误了她的前程。

    我说，你这个决定是正确的。钱没有了，可以再去赚，但女儿的学业要是荒废了，失悔都来不及的。

    说完，三弟转身消失了，我想他一定去陪女儿了，长久的分离，欠孩子的亲情是要偿还的。

    这里是我曾经住过的房间，衣柜、书架、桌子、床铺依然是当年摆放的位置，稍有不同的是它们失去了鲜亮的光泽，有的地方已经开始破损、剥落。一样的环境，不一样的时间，甚至是不一样的人。那时我青春激扬，现在我满头白发。

    打开抽屉，我无意间翻出一本陈年的旧影集，里面的相片，是二十年前照的。那时我只有三十来岁，妻子二十多岁，儿子刚五岁。

    这时，大弟走到我身边，拿起我的一张单人照说，哥，你那时好年轻，好英俊啊。

    我笑笑说，还行吧。

    这是一张三寸的黑白艺术照，是我找朋友，一位很有名气的人像摄影师陶勇帮忙拍的。照片上的我，穿一件深蓝色的中式对襟服，一只手放在腿上，一只手托着下巴，作沉思状。对那一刻的状态，我已经想不起自己是做作出来的，还是自然天成的，总之，我的神情显得很儒雅，很深沉，也很有哲学味。紧锁的眉宇间，流露出内敛、沉潜、平和的精神气质。不过最能抓住人的，还是那双大大的眼睛。明澈清亮，目光犀利，神采奕奕。整幅照片，由于以黑色为主打元素，因此更加突出了面部细腻生动的质感和对比强烈的光影效果。 多少年了，我依然认为，这张照片拍得很经典、很传神。除此之外，我还看到很多就在这屋里拍的生活照。有儿子对着尿盆撒尿的，有侄儿戴一副断脚老花镜玩耍的，有大弟眺望窗外的，有全家人在吃饭的。照片的情景，丰富多样，生动感人。

    这时，影子出现了。他说，你看到的这些照片也是影子存在的另一种形式，黑色的影子是抓不住精灵，清晰的影像则是瞬间的定格。

    我说，在我看来，不但这些照片是影子，就连我们活着的人都是影子。每次我行走在大街上，不知缘何，眼前那些气息生动的人，霎那间漂浮起来，化为了影子。影影绰绰，飘忽散尽的茫然，将真实的东西变成虚幻的错觉。我怎么会有如此怪诞的感觉呢？

    影子说，你还记得小时候大人讲鬼的故事吗？他们说的鬼，其实是死者灵魂的影子。

    我也相信人是有灵魂的，在我八岁的时候，在一个夏天的深夜，我被一泡尿憋醒了。睡眼朦胧中，我借着房顶天窗微弱的光亮，看到同屋的张老太太坐在我面前。她头发灰白，神情落寞，围绕她的是浓重恐怖的黑暗。我好像喊了她，何许只是一种潜意思的心声，我听得到，她无法听到，反正她始终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毫无表情地看着我。那一刻，我被吓到了，心里怦怦地跳。过了一会，我再看时，张老太太已经不在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这一定是个梦，于是我翻身又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张老太太死了，这时，我才相信，昨晚看到的是她老人家灵魂的影子。

    影子听完我的故事说，生命的能量来自灵魂。一个临死的人，在断气的刹那，会有一团白色的雾气从身体里升起，飘向空中成为影子。能看到这种现象的，只有两种人，一个是孩子，一个是道行且深的人。

    影子接着说，人通过修心识，修能量和开放表面意识的“第三只眼”，方能完成跨维度的修炼。前两者因为受表面意识干扰，这个过程非常难。开放表面意识的“第三只眼”应是人体修炼的好办法，原因是“第三只眼”的开放，不但开拓了表面意识的思维，能看见能量场，看见灵魂体，还可和其它灵魂的心识进行交流，这就让表面意识不会受物性的干扰，然后聚合能量与心识合一，占据表面意识得灵魂的真知觉，将这三合一的真我推出人体，就能得宇宙的大知觉，最后修炼得佛性。

    我不想与影子过多讨论这些哲学问题，我只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人，祈求得到灵魂的拯救，又一时半会找不到方向，所以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像一只无头苍蝇，四处碰壁，伤痕累累。

    就说此刻吧，我拿起照片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只能唏嘘长叹岁月无情，时光易逝。除此之外，我又能怎么样呢？

    这时，妻子看了一眼照片感叹说，时间过得真快啊，二十多年，一眨眼功夫就过去了。你看你自己，现在都老成什么样了。头发花白，眼帘松弛，额头上的皱纹像一条条蚯蚓。

    对比年轻时的模样，过去的影子，经时间压缩，又瞬间还原成当下的我，这种感觉恍若隔世，不可思议。

  度日如年，长夜漫漫，这是微观的情感象征。白驹过隙，日月如梭，这是宏观的宇宙感叹。

    凭借影子穿越时间的奇迹，我们真的很有必要去考问生命的奥秘。

                                                         2014年4月6日

ぷ灵ふ狐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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